《漠上倾寒》小兰乱流年

2、下阕

　　5.

　　霍拉城的千灯节就跟中原的元宵节差不多，大街上人山人海，呈现出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致。

　　在拥挤的人潮中，有白雪家的侍卫开路，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走到了抢灯大赛的擂台前。

　　只见擂台上立着无数木桩，在木桩的最中心放着一盏用铁笼锁住七彩玲珑灯，只有通过答对全部灯谜所拿到的钥匙才能打开铁笼取出里面的七彩玲珑灯。但最关键的是，就算你拿到钥匙也未必有站上木桩的勇气。

　　“好肥美的毒蝎，看来你爹今年可是下了血本。”看着木桩下密密麻麻的毒蝎，毒陌蓝不由调侃道。

　　霍拉城的人之所以期待这抢灯大赛并非只为一盏价值不菲的七彩玲珑灯，更重要的是每年拿到七彩琉璃灯的人都可以向霍拉城主提出一个要求。

　　但单是前面的一百道灯谜就已让有勇无谋的壮士止步，就算答对灯谜拿到开启铁笼的钥匙也会有人因惧怕木桩下的毒蝎而选择弃权。这样的比赛规则无疑使得最后能够凭着着智勇双全站上木桩争夺七彩玲珑灯的人甚少。

　　在没遇到毒陌蓝之前，为抑制毒性发作我常年饮食蟒蛇血，我的身体早就百毒不侵抑或更准确来说是比百毒更毒。

　　看见不断有毒蝎攀爬上木桩，我不禁对这抢灯大赛来了兴趣。

　　“我去试试。”在白雪缠着毒陌蓝说话时，我扔下话便加入抢灯大赛的人流中。

　　还以为自己能站到木桩上踩死几只蝎子，不想第一道灯谜就把我给难住了。若是在江南，我估摸着自己还能勉强通过第一关，然而面前的灯谜猜的乃是西域特有的物什，我根本答不上来。

　　“喜欢七彩玲珑灯？我帮你。”就在我略微沮丧唉声叹气时，毒陌蓝轻佻的声音拂过我耳旁。

　　一百道灯谜，满是毒蝎的木桩，甚至是身形魁梧的壮汉都阻止不了毒陌蓝抢走七彩玲珑灯的步伐。

　　然而当他获胜时，周围的人却是一片诧然就连白雪也是一脸不解地看向毒陌蓝。

　　“今年抢灯大赛获胜的得主是乌措城城主毒陌蓝。”宣布结果的人表情好似吃了苍蝇般难看。

　　“乌搓城城主……”我捧着毒陌蓝扔来的七彩玲珑灯愣是隔了半晌没反应过来。自从来到霍拉城后，我也只是从白雪口中得知毒陌蓝是霍拉城主白闽的外侄。不想看似吊儿郎当的毒陌蓝竟是西域七大城主之一。

　　身为城主竟如此堂而皇之的和百姓抢花灯，恐怕这种事情也只有毒陌蓝才做得出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叔父当年阻止你去报仇也是顾及你年纪尚小，现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叔父也没理由再拦你。这是进入雾泽的地图你拿去吧。”待毒陌蓝开口后，白闽叹惜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用羊皮纸画的地图。

　　若是毒陌蓝直接找白闽要地图，兴许白闽会像以前一样拒绝他，所以毒陌蓝这才跑去抢的花灯，不知为何我把玩着手中的七彩玲珑灯心中却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

　　6.

　　“我已跟叔父告别，待明日天亮我们便回乌措城。”毒陌蓝嘴里叼着跟青草，在送我到房门口时对我说道。

　　看他脸上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停下脚步用嘴努了努天上的明月道，“月色不错，葡萄美酒夜光杯，陪我赏月酌酒如何？”

　　毒陌蓝勾起唇角呸的一声将青草啐在地上：“寒辰香，拐外抹角可不是你的个性，想问什么直说吧。”

　　拐弯抹角的确不是我的个性，只是被毒陌蓝坑这么久，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他越是想要坦白，我越是没兴趣知道。

　　我抿嘴苦笑道，“今日是千灯节，我不过是有些想家了。”

　　说自己想家这一点并不假，我一边斟酒牛饮，一边自嘲道，“我寒辰香还真是可悲，自己的亲娘视我入草芥，反倒是我那毫无血缘关系的父亲和姐姐待我极好，你说可笑不可笑？”

　　“辰香你哭了。”

　　毒陌蓝伸手来擦我脸上的眼泪却被我一把拍开：“谁说我哭了，不过是酒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了。”见毒陌蓝在我面前晃得厉害，我揉着脑袋道，“我还真羡慕你自幼父母双亡，这样的话我的心就不会痛，在楼百年面前也不会觉得自卑。寒夕若这个笨蛋，她永远不会明白我越是笑得开心，心里就越是害怕……害怕他们嫌弃我是个野种……”

　　“你醉了。”

　　迷糊中，只觉身子一轻被人抱了起来。“不，我没醉！我只是哭了，你会因此嫌弃我吗？”

　　眼皮越来越重，我将头靠在这人温暖的胸口处也不等他回答便睡着了。

　　“寒姐姐你快醒醒。”

　　头痛欲裂的我半夜被白雪推搡着摇醒，若不是顾及她的身份，我还真想一脚踹她出去。

　　“寒姐姐，我求你劝劝三哥让他放弃报仇。你是外族人兴许还不清楚，当年杀害三哥父母的人名叫方德原是乌措城的副将，后来在我阿爹的围堵下最后逃进了雾泽。”白雪紧攥着衣角，眼眶泛红地对我说道。

　　被人搅了美梦我不禁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说，“要报仇的是你三哥又不是我，你该去劝毒陌蓝才对。”

　　白雪本就视我如仇敌，现在肯低三下四地前来求我想来已是她的极限，她咬了咬唇压下浮在脸上的怒意：“若是我求三哥有用的话也不会来找寒姐姐。”白雪说着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流。“雾泽是西域禁区，里面除了瘴气之外还有许多毒虫猛兽，我怕三哥会在里面遭遇不测。”

　　“既然你把雾泽说得这么危险也许那副将早就已经死在了里面，不过你三哥素来行为怪异想要进去鞭尸也不无可能。”我打着哈欠全然事不关己地说道。

　　白雪被我的话气得瑟瑟发抖，再也沉不住气地怒瞪我道，“难道你就一点不在乎三哥的生死！”

　　“我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后面的话在看到突然出现在白雪身后的毒陌蓝时生生咽了回去。

　　还以为毒陌蓝会因此而继续跟我冷战，谁知他不怒反笑道，“只要我在乎你就行。”

　　毒陌蓝目光灼热地凝视着我，这使得站在身旁的白雪顿时气得跺脚就跑，就连第二日毒陌蓝离开时都没来送行。

　　7．

　　“还真是可惜了。”在去往乌措城的路上，我不禁叹息道。

　　毒陌蓝见我回首望向霍拉城，他道，“怎么，舍不得这里？比起霍拉城，我的领地也不差啊。不过你若是真喜欢这里，待我办完事后，再带你来常住。”

　　我闻言不由朝毒陌蓝抛去白眼，“我连江南都舍得离开，这世上还有我不舍得的？我不过是在为你惋惜而已，你现在伤了白雪的心待日后她长成前凸后翘的大姑娘，我怕你到时会后悔。”

　　一声冷哼，毒陌蓝沉声道，“我的事不由你费心。驾！”

　　骏马至我身前疾驰而去，我正欲说话便吃了满嘴的沙，这么大火气，看来他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到了乌措城，我不得不承认毒陌蓝的领地真的不差，甚至比霍拉城更加壮观。

　　白衣黑马此刻毒陌蓝好似一道游走沙漠上的水墨画，得到他飞鸽传书的消息，乌措城门口正齐齐站着一排侍卫等候他们的城主归来。

　　上前迎接我们的人叫洛北听毒陌蓝说是他府上的管家，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整个乌措城便是由洛北代为管理。在没见到洛北之前，我不禁在想若换做是我定会趁毒陌蓝不在的这段时间将乌措城易主。

　　然而在看到洛北后，我不禁在心里感叹连换脸的这种事都可能发生，遇上毒陌蓝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虽洛北的样貌与毒陌蓝相差甚大，但不论眼神还是气质都如出一辙，后来我才知道失去爹娘的毒陌蓝从小是由洛北所带大，看着眼前两人如父子般进行眼神交流，我突然意识到脱离血缘的亲情也可以如此的纯粹，不求回报就像寒夕若对我一样。

　　“这位是？”洛北看向我似笑非笑地问道。

　　毒陌蓝在之前来信中已经提起过我，洛北的明知故问让我很是想反过来作弄他一番。

　　出人意料的是我还来不及把自己说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毒陌蓝便已先一步开口。只是我想说的他是指洛北，而毒陌蓝所说的他是指他自己。

　　横竖我是作弄不成反被作弄。

　　洛北眼底浮起的喜色真真同看见自家儿子成亲一样，他激动地将手搭在毒陌蓝的肩膀上：“不枉我对你含辛茹苦的栽培，你小子的眼光果然没让我失望。”末了，洛北还补充道，“比你娘要强得多。”

　　耳边传来毒陌蓝清脆爽朗的笑声，他一把揽过我的腰道，“阿北说得是。”

　　我琢磨着洛北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以至于毒陌蓝当众吃我豆腐，我也并未在意。

　　好似看穿我的心思，毒陌蓝一边搂着我往城主府走，一边咬着耳朵告诉我，洛北原是他娘青梅竹马的师兄，奈何在他娘情窦初开的时候却遇到他爹。

　　“幸运的是阿北比你命长，即使得不到对方的爱，他也可以默默的守在对方身边，甚至在对方死后将这份早就分不清到底是爱还是亲情的感情专一到对方的孩儿身上……”见我脸色逐渐变得阴沉，毒陌蓝又道，“命活得长又如何，连被爱的滋味都不曾尝过，一到冬天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这活着比死了还惨。”

　　在洛北杀人的眼光下，毒陌蓝趁我发怔的一瞬间吧唧一口亲在我脸颊上：“所以我未过门的娘子是何其幸运，能在千万人之中被我所爱着。”

　　照理说，我就算在放浪不羁，对于毒陌蓝得寸进尺的轻薄，我至少也应该狠狠扇上他几巴掌才是。

　　抬头看到他眸光幽深地看向我时，恍神间我不禁想起那夜在我喝醉酒时，毒陌蓝回答我说，“傻瓜，若真的嫌弃你，我就不会答应替你换脸，大费周章将你留在我身边。”

　　难怪他不肯接受白雪，原来毒陌蓝是真的喜欢我啊，只可惜还有半个月，我就要死了。

　　8.

　　“辰香。”

　　在明白毒陌蓝的心意后，我便将自己锁在房里，不管毒陌蓝如何敲门我就是不开。

　　打不开的除了门之外，还有我的心。

　　如果说毒陌蓝的娘亲是洛北的执念，那楼百年便是我的执念。就算我心如毒蝎但却不曾修炼到冷血无情的地步，毒陌蓝对我的好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现在的我大半个身子已经没紧棺材，不管是爱还是被爱都不再与我有关，我亦是不想再为这种无果的事而纠结。

　　“辰香姑娘，是我洛北。毒陌蓝那小子已经出发去了雾泽你可以开门了。”不知过了多久，洛北敲着门在外面说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然毒陌蓝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点时间，至于这么赶吗。要是他赶不回来替我收尸的话，我要不要自己先备好棺材。

　　想到此处，我立即从床上蹦起身来准备开门同洛北交代自己的身后事以防万一。

　　“洛叔你这是……”看到洛北手上手上拿着的灵位我不禁一楞，心道毒陌蓝还是挺讲义气的，就算忙着报仇也不忘安排好我的身后事。

　　然而我猜对了开头，却没猜对结局。

　　果不其然洛北乃是受毒陌蓝所托，前来征询我对葬礼，仪式，甚是还有陵墓的意见。

　　“虽说寒姑娘是中原人士，但既然你与陌蓝有了终身之约，那就理应按照西域的礼节同陌蓝合葬在一起……”

　　“等等。”我打断洛北的话道，“洛叔，可能是毒陌蓝赶着离开没跟你交代清楚抑或是你没有听得清楚，我和毒陌蓝的终身之约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见我连忙撇清自己同毒陌蓝之间的关系，洛北的神色不由变得黯然，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灵位交到我手中道，“陌蓝爹娘死的时候，他才不到六岁。恨一个人往往到最后会迷失自我，我从不主张他去报仇，当然也绝不会阻止他去报仇。这次他去雾泽除了顺带杀掉有机率苟活下来的方德之外，最重要的目的则是去找能够清除你体内剧毒的圣昙花。圣昙花每过十五年开一次，只有在开花时摘下它方才有解毒之效，陌蓝正是算好时间才去……”

　　洛北后面还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

　　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在手中的灵位上，银钩铁画的金字正是毒陌蓝的笔迹，他在上面写着：“乌措城第十二任城主毒陌蓝与爱妻寒辰香之灵。”

　　在看到爱妻两个字时，我的心好似被火焰灼烧一般难受得喘不过气，滚烫的眼泪簌簌地划过脸颊砸在灵位的字迹上。脑海里不禁回想起毒陌蓝曾对我说的话，那时我看见楼百年和姐姐相拥在一起，即使容貌已换，楼百年爱的人却从未改变过。心痛之余，毒陌蓝拎起我的衣襟就将我带上马绝尘而去，我被他抱在怀里听他调侃着说，“从现在起你的命是我的，生是我的人，就算死了亦是我毒家的鬼跟后面这两个人没再无半点关系。”

　　我从不未将毒陌蓝的话放在心上，更何况当时我心如死灰，哪里还会去揣测他话中的意思。

　　我爱慕楼百年整整六年，可他连一个拥抱也吝啬得不曾给过我。我以为求而不得是我短暂生命里最大的遗憾，哪想竟有傻子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手颤抖得不能自已，也不顾洛北是否会笑话我，我就像后知后觉弄丢自己心爱玩偶的小孩一样，抱着灵位失声嚎啕大哭起来。

　　此刻脑海中全是毒陌蓝的身影，他大笑的模样，他吃瘪的模样，他把对我的感情努力隐藏的模样。

　　我要去雾泽找毒陌蓝，却被洛北拦了下来。毒陌蓝让洛北转告我说，如果我信他的话，就留在乌措城等他。

　　再大的风沙也抵御不了此刻我对毒陌蓝的思念，日出月升我如同尽责的守卫始终站在城墙上等待黑马白衣的城主归来。

　　“寒姑娘，这里风大你已经不眠不休在此站了三天，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等陌蓝回来……”

　　“叫我城主夫人。”我打断他的话纠正道，“洛叔不必劝我，他既然让我等，我定是要在他回来第一眼能看见我的地方等他。”

　　只听洛北无奈地叹了口气便默默离开。

　　日月星辰在我眼前轮番替换，我从不觉得短短三日甚至比我经历的十八年更加漫长。大风吹起我艳红色的嫁衣猎猎作响，伴着晨曦我看到毒陌蓝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驾着马朝我驶来，他此刻的模样分明狼狈至极而我却从未发觉他如此好看过。

　　红色的裙摆划过黄沙，奔跑中我拔下发间那支本不属于我的碧玉簪扔进了沙漠。

　　当我喘着气站在同样喘着气的毒陌蓝面前时，我喜极而怒地朝他大吼道。“该死的毒陌蓝谁准你跟我一起死的！”

　　毒陌蓝神情一怔，随后唇角扬起比晨曦更加灿烂的笑，他吃力地说道，“那我们就不死一起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