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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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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枫园乃是袁绍府邸的后院,因种有满院的红枫而得名。如今正是霜降的时节,落英缤纷之中,袁府只有这一隅千枝复万枝,丹色夺人目。
远远的便见院子里的案枰已经安排好,袁绍的几位夫人、袁谭的两位夫人都已经围案坐定了。
“见过各位。”甄宓和单宁一道走上去,分别行礼。
众人见甄宓过来,都停了嘴上的话茬,不免暗暗多打量了甄宓。
甄宓感受到这些的目光,她还是装作浑然未觉,屈膝坐下,礼貌对着大家微笑。
接着,拱门那边就传来了袁绍的声音,“各位久等了。”
甄宓循声望去,见袁尚跟着袁绍一道进了晚枫园。这些夫人、少夫人都起身相迎,甄宓顺势扫了一眼袁绍的那几位夫人,各各都披金戴银,很是华丽。
待大家都围着红木长案坐下后,袁绍道:“这番出征,多有不顺,相信在座的各位家眷也都听说了。今天召大家过来只想说,我袁氏家族,四世三公,枝叶繁茂,不会让大家无路可走。如今我的两个儿子正在带兵回邺,反胜曹贼之日指日可待。”
甄宓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两个儿子——说的是袁熙吗。
他要回来了?
“这几年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是宓儿,你刚嫁过来为父就给熙儿下了调走的命令,想起来也觉得对你有些残忍。”袁绍说着把目光放在甄宓身上。
甄宓却并未听到袁绍的这句话,她整个人已经被袁熙即将归来的这个事实摄住。
单宁见甄宓没有反应,赶紧在她腿上拧了她一下。
“嗯?”甄宓暗暗吃痛,反应之余不小心碰翻了面前的茶杯,茶水漫了一滩。
“主公跟你说话呢。”单宁压低了声音。
甄宓这才反应过来,“抱歉,我……”甄宓不知该说什么,就觉得面部作烧,她很懊恼自己的失态。
“宓儿定是听说袁熙要回来,一时兴奋,就这么忽略了咱们周围的人。”刘夫人笑说着。
“嫂嫂每日每夜都苦守着二哥回来,父亲可得理解嫂嫂的痴心。”袁尚附和,同时饶有兴趣地打量甄宓。
旁人看来,袁尚母子是在为甄宓解围。恐怕背后的意思,只有甄宓自己听得明白。
此时,谁也未预料到,袁绍的音调陡然转变,“你们一个个紧张什么,我像是要责怪宓儿吗?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怕了我了?”袁绍的声音雄浑中加了些愤怒,听起来更加凌厉。自从与曹操的战事缕缕尝败以来,袁绍的性情更加不定,大规模的损兵折将使得他极易暴躁。
众人听了,大都缄默不语,没人想在这个时候惹麻烦。
“主公息怒,不如让单夫人先跳支舞,让主公舒舒心。”刘夫人毫不留情地将单宁推上了风口浪尖。
甄宓暗暗为单宁担忧,也暗叹刘夫人的阴险心机。
“主公此行辛苦,妾身就以此舞预祝主公反败为胜。”是单宁说话了,话音落下她就已经站了出来。
“也罢,还是单夫人体贴。”袁绍举起茶杯致意单宁,一饮而尽。
单宁见了,心中欢喜,一个婀娜的转身,开始翩翩起舞。袁绍的目光被吸引住,许久都没有从单宁身上挪开。甄宓见状,这才放下心来,看来单宁心里也做好了打算。
一边的刘夫人见了,原本的算盘没打成,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恨得她咬紧了牙根。她并没有善罢甘休:
“单妹妹原本就姿色出众,舞步更是迷人。只是今天不知为何一改往日,打扮得太素气了,难道是不懂这有时候太素气招晦气?”刘夫人抬高了声音,尤其将“晦气”二字说得格外清楚。她知道这句话抓得住袁绍的心。如今袁绍就如惊弓之鸟,谁也别想成为他胜曹大计的阻碍,哪怕只是小小的细节。
沉醉于舞步中的单宁听见了刘夫人的话,踩空了一步,险些跌倒,不得不中断了舞蹈。她看见袁绍皱了皱眉头,心一酸,便知道刘夫人又得逞了。
“刘夫人此言差矣。”席间一个声音响起。
单宁不必去辨别音色就知道是甄宓在替她出头,袁府里会为她说话的人只有甄宓了。
“单夫人私下与宓儿提过,如今战事吃紧,军饷筹备更是大事。我们深闺女子不能出战,能做的只有当掉那些金银首饰,捐些银饷,支持主公。刘夫人的指责也不无道理,我们会换些朱红的珠玉戴上。”甄宓说罢,又礼貌地冲刘夫人行了一礼。
刘夫人的目光阴凉下来,她未想到甄宓的回应竟如此周全,她一时想不出回击之法。
“算了,刘夫人你也别太挑剔了。单夫人没有错。”袁绍不想理会这些女人一来一去的言语,他想说的话也嘱咐大家了,他还有要事缠身,起身欲离去。
“可是——”刘夫人不肯就这么罢休。
“散了!”此次袁绍的声音冰冷得不容置疑。
谁知袁绍刚站起来,便喘成一团,他的夫人们都连忙过去扶他。袁绍用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剧烈的颤抖,咳得像会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甄宓也站了起来,一眼就看见了刘夫人手中的方帕上的一滩鲜红血迹。
袁绍被众人扶进房间,随行进来的还有一位府内郎中。
刘夫人跪在袁绍床边已经哭得脸上一块红一块白,其他几位夫人也都掩袖拭泪。
袁绍双眼紧闭,面无血色,甄宓看着也十分揪心,她握紧了身边单宁的手。
“主公怎么样?”刘夫人焦急地询问正在给袁绍把脉的郎中,哽咽使得她的音调已经变了。
“这不是第一次发作了,自从……唉,总之主公最近状态不佳,诸位夫人们也多劝劝主公注意休息,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了。”郎中叹了叹气,“老夫去配药了。”
房间里面的人都压低了声音啜泣,不敢惊动袁绍。甄宓觉得房间里有些拥挤,气氛又格外压抑,于是想出去透透气。
就在她要拉开房门的一刹那,门却被屋外的人推开,甄宓惊了一下,柔和的阳光霎时泻入眼帘,她眯起了眼睛。
很多年后她偶尔会回想起这一幕场景,时间的久远使得她已经分不清柔和却刺眼的究竟是阳光还是袁熙的目光。如果只是袁熙的目光,那怎么会有七彩斑斓如金鲤鳞片般的美感;又如果只是阳光,又怎么会有弹指间的五雷轰顶甚至失魂落魄。如果可以停留在一个最想停留的瞬间,她不知道会不会选择这个时刻,或者说选择袁熙。
“父亲!父亲!!”就在甄宓出神的那会儿,袁谭已经焦急地从发呆的这对夫妻中间挤进了屋子,他见袁熙还在原地没动便回头道,“熙弟,发什么呆。快先随我进来。”
袁熙含糊应了一声,轻声对甄宓道,“先回房等我吧。”
于是,两兄弟一同快步走进了内屋。
甄宓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切是梦吗?分开了将近三年,他让她等待了三年却被他说得仿佛只是半日的不见。就因为三年已经过去,如今他就在眼前就能使得干枯的等待变得滋润了?甄宓像是想驱散什么似地摇摇头,今日与往日别无二致,她抖掉了一身的凉意,一步踏进阳光里。
好吧。甄宓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坐立不安。
回房后,她一遍遍地打量着屋内的摆设,总觉得哪儿都不对。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她自嘲着,没有必要为了这个不告而别的人这么上心。
可回观她这三年的生活,又仿佛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也为自己上心。至少面对刘夫人,面对袁尚,她完全站在袁熙这边,尽量帮他撇开那些会惹来这些人猜忌和嫌疑的事。
又是推门的声音,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新婚那夜,她忐忑不安地在等待他进来。木门咯吱一声,又听得见自己血液澎湃的热浪声,却冰了手指。
这一次袁熙没有丝毫的犹豫,而是直接跨步向前紧紧抱住了怔怔的甄宓。思念有多远,近在咫尺。
这一次甄宓没有闪躲,却也没有回应,她还停留在刚刚复杂的思绪里。慢热的人总是显得温度不够。
袁熙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甄宓,将侧脸贴紧她的香鬓。甄宓却渐渐觉得这个拥抱有些牵强,袁熙三年前就不曾与她亲热过,现在更隔了三年的陌生。甄宓慢慢推开了袁熙。
袁熙顺从她的力道,放开了她。
不该让慢热的人自己选择,他们只会逐渐冷却。
这是甄宓后来才渐渐明白的道理。慢热的人需要一把火,这把火就算最后烧得她血肉模糊,她也不愿熄灭它。
“再过两天,我还会离开一段时间。不过相信我,这次我会很快回来。”这是袁熙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长的一句话。
甄宓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突然发现面对他再次离开,她已经没有了失望的感觉,这是不是就说明她已经不在乎他了。只是因为这几年他不在身边,才不确定新婚那夜的情愫萌生到何种地步。
“这几年里,是我不该不写信给你——”
“没关系。”甄宓对他的这句话很快给了回答,“至少你在给主公与刘夫人的信件里都有问候我。”
袁熙只好吞下了后半句话——我只是担心写信给你会让你养成等信的习惯,在这个战乱不断的年代里一旦没了音信你会焦急,会担心。
我不想让等待成为一种对你的煎熬。
我只想让你能没有挂虑平静地生活。
他想错了,这是当然。也许对于甄宓来说,她宁愿有一份挂虑。
“我很想念你。甄宓。”袁熙笃定地注视着甄宓的双眸,仿佛想用目光将她吞噬。
甄宓听了这句话,内心的确有些波澜起伏,她不敢相信似地望向袁熙。
他的瞳孔仿佛是温热的,里面似乎有故事要诉说。甄宓不敢再注视下去,只好垂下了眼帘。
袁熙心中也明白她的反应很正常,他没有着急,他以为他的时间还足够多,足够多到得到她的心。
袁熙怎会料到此番远行的结果,他更无法预料自己又是以怎样尴尬的姿态再次面对甄宓。他想不到,他如果能想到,那他不会说出今日这些表露心迹的话。如果知道将在心爱的人面前丢掉一切尊严,他怎么会说出这份爱,他不会。
人世间的很多尴尬,都是猝不及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