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微吟》戎葵

6、陆

　　离开洛阳时我和白马王同行。朱虎（曹彪，白马王）的性情有些像子文哥，是异母弟弟中与我最投缘的。从京城出来刚走到洛水，随行的监国使者说我们两个藩王归国的路途不同，不能再一起走。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授意的，正如我不知道来时拦住我车驾的关吏究竟是为了邀功而变本加厉地执行上面的吩咐，还是他真的不想见我，根本没打算让我进京。
　　我的至亲哥哥刚刚暴亡，现在我想与我的弟弟同路走一段都不行。
　　那一刻我真的非常非常恨他。
　　回到雍丘，与我一同进京的随从们却没有随后抵达，监国使者更是以京中人撤换了我府中所有的下人和随从。
　　我再没有见过韩主事，后来知道，他们都被杀了。
　　我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从崔氏，到杨修，到到后来丁氏兄弟，到子文哥，到跟随了我这么多年的这些随从……为什么所有我喜欢的人都要死！
　　……不杀我，我倒宁愿你杀了我！我自己没有勇气死……
　　杨德祖。后来许多人说杨修的自作聪明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但是我知道杨德祖固然没有贾诩吴质那样的老谋深算，但他是真心为我好的。
　　也许正因为真心为我好，许多事情反而算不清楚了。
　　那个时候我什么都要和我哥争，文章的头名要抢，父母的喜爱要抢，结交的朋友也要抢。我听说我哥欣赏邯郸淳，就抢先去和父亲说想认识，父亲安排邯郸生过来，我在府里摆了宴会，使尽浑身解数让他倾慕我的才华。政务当然是最需要争的，我却不熟，父亲又常常有问对下来，杨德祖就帮我拟出许多小条子，父亲问什么便交上去什么，又快又准。
　　可是太快了，终于被父亲看出来。
　　杨德祖出身豪门重族，可父亲后来杀他时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也算是我哥的朋友，可我哥对父亲要杀他一句话都没有。
　　那个时候我才想，我哥是否因为我动摇了他的地位而恨我、厌恶我，尽管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当时邺下，谁都还没有死，都还年轻，才华横溢，我们终日优游、欢宴、赏乐、吟诗，我哥擅长各种机巧游戏，很少有人比得过他。
　　他那时会轻松地笑。
　　如今什么都不再了。
　　我想我只是把与他争抢视为一种游戏，游戏之外依旧纵酒、嬉笑、使气任性，他却将与我对抗视为一生唯一不能失败的大业，将一层又一层约束的枷锁套在自己身上。这对他并不公平。
　　现在轮到他报复了，轮到他将我在意的东西一件件抢走。丁氏兄弟明明没帮我出过多少主意，只因为是我的挚友，就被他登极后诛杀全族男丁。
　　我曾经的朋友，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死了。我终日面对的只剩不说话的仆役和王妃与幼子。
　　还剩下什么不能被他拿走呢。
　　只剩这所谓文采绝世的锦心绣口了吧。
　　可是空以文辞立名，算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儿丈夫。
　　对了，还有志气。他拿不走的志气。
　　我如今三十二岁，只有过一次单独带兵的机会，那时我哥已经做了两年太子，杨德祖也还没有死，我是打定主意要做好一个臣弟的本分，替他安邦守土。历来为了邦国安定，太子在战争时只能留守，我不知道从前我守邺城时，他在外面征战途中怎样想我，但自从他做了太子，我每次随父亲出战时都非常想念他，想着他独自留在空荡的宫殿里，就觉得酸楚，却也开心。
　　他留在安全的地方，等着我回去。而我在为他而战。
　　我想他应该体会过同样的心情。
　　所以我真的没有想到父亲派我带兵去樊城救援曹仁的前夜，他设酒为我壮行是为了灌醉我。我是贪杯，何况是他递来的酒杯，我喝得烂醉如泥误了次日行期，父亲大怒之下罢免了我的任命和官职，我从此再没有资本和他争了。
　　他的目的达到了。
　　时至今日我再没有碰过军队。
　　……听说他要伐吴了。
　　我写了许多申明志向的诗，我知道他能看见我的诗。
　　我也能看见他的，他做了皇帝，随便写些什么都能流传天下。尽管因为当年的文友大半凋敝，他已经几乎什么都不写了。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他不想要的女人已经被他杀死了，他想要的女人也被他千里迢迢大张旗鼓地从东吴迎入，他究竟还在思念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