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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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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文哥的遗体在京城下葬后,诸王就国的时间也将到了。所有人都在相互传说,子文哥是被毒死的。
临行前几日,他突然下诏,命我进宫辞行。
和母亲告别之后,他在一间饮宴的偏厅召见我,无人作陪。我们喝了几杯酒后,他把身旁的一个锦盒推给我。
我打开看,里面是个玲珑的玉枕,但像是旧的。
我疑惑地看向他。
“这是甄氏生前喜用的。”
“给我……?”我僵在那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寡人乏了,叫太子陪你坐吧。”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使用这种自称,我有些莫名的恐慌,他起身离开,太子依命从门外走进来,在我对面坐下。
十七岁的孩子定定地看着我。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地看这个孩子,他长得很像甄氏,非常美,我心中想,如果他能再像我哥些,添分英厉的气度,恐怕连传说中当年吴国的周郎都能比下去了。
太子笑了笑,“回到雍丘去便没有这些东西了,皇叔多吃些。”
我指望着宴会结束前我哥能再回来一次,所以吃得很慢。但直到太子送我离开,他也没有再露面。
太子是他地位纯正的嫡长子,也是故皇后唯一的儿子,更是他现在的几个儿子中唯一少壮年长的。
这孩子的承统之路注定没有任何对手,也是幸运。
尤其是,我哥虽然杀死了他的母亲,却似乎很疼爱他。
或许因为我哥自己从来不是受宠的孩子。
父亲有很多儿子,许多幼年夭亡的我都分不清名字。
仓舒在时父亲最爱仓舒,仓舒死后便最宠我。父亲喜欢聪明外向、性情开朗的孩子,也爱漂亮。我哥虽然也好看,但性格以年龄看过于沉闷了些。他没有哪件事招过父亲的喜欢,好话都是别人替他向父亲说的。
丁夫人离家不归后母亲被立为正室,我哥便是嫡长子了,但大约很少有嫡长子过得像他这样不顺。兄弟们聚在一起时父亲总是夸仓舒,后来发现我文章越写越好,就常常夸我,往往根本没心思注意到他。
记得当时铜雀台新起,我哥对我说,“你文章写得好,记得准备一篇《铜雀台赋》,怕到时候父亲会考。”
他是怕我年纪小又有文采好的名声,父亲一定会着意看我的答卷,若写得不好,难免出丑。我却贪玩,听过就忘了。
到上铜雀台考赋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准备。我哥在书案对面看出我神色不对,眼神很担心,然而又不得不低头去写自己的卷子。父亲坐在上首看着,大家都开始写了,我让心里静了静,索性抓起笔想到什么便写,居然是第一个写完的。
父亲让人把我的卷子拿过去看,看了一会皱起眉头问,“写得这么好,你找人帮你打过草稿了?”
我有些心慌,看了我哥一眼,心想若是被父亲查出我哥告诉过我要考赋,他肯定会挨骂。于是我跪下大声说,“文章是发于内心、为自己立言的东西,怎么能找别人代写呢,父亲若不相信,可以重命一题,孩儿马上再写一篇。”
父亲露出笑意,叫我起来,也没让我再写一篇。
我看向我哥,心里又高兴又得意。他却低垂着眼睛没有看我,猜不出在想什么。
其实我哥的文采也很高,只是他文风清和,不像我这么善用华辞,相比之下,便不易看出好来。
这是我第一件超过他的事。
后来父亲越来越频繁地考我们,问到典章制度、古代贤人的言行、典故的出处,我比谁答得都快,我看过的东西很容易记住。
我一天比一天更受宠,他却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分府,不像从前那样可以天天见面。他开始结交朝中的官员,而我也有自己的朋友,每日游宴走马不亦乐乎。有一天我们各自骑着马,有随从跟着,在街上遇见,我是打猎回来,他像是从宫中出来,马队交错时,我叫他,“哥!”,他低着头蹙着眉毛,像是没有听见,直接驰了过去。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晚上睡不着,大半夜去找杨德祖喝酒。他听我一边灌酒一边抱怨,半晌说,“君侯想引五官中郎将在意,修这里有个办法。”
他劝我站到台前。
是非常奏效的办法。朝中的官员很快分野了。
正统守旧的多半依嫡长子的身份支持他,而少壮负才名的多半支持我。父亲本人,也明显倾向于我这一方,否则立谁为魏太子他根本不需要犹豫。
我哥终于全心全意地注意起我,我每天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和什么人见了面,不久他就全都知道,就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看着我。除了我的事,他大约分不出精神再去管别人了。
其实我在他那边也有探子,我也想知道他每天做了什么。某一天探子汇报说,我哥让吴质躲在竹筐里,装车运进府中秘密议事。吴质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他最信赖的谋士,两人天天见面还有什么不能说,偷偷摸摸运进府里是要做什么。我非常生气,到父亲那里告了他一状。
等他再次运筐入府,父亲突击去查验,里面装的是丝绢。
丁氏兄弟和杨德祖说我被我哥和吴质算计了。
论心机,我还是比不过他。
比不过他的还有许多,最突出的是武勋。他十多岁起跟着父亲四处作战,剑术好得厉害,我到二十多岁,还是只能在父亲和他出去打仗时押兵守邺城。我每次在城门下看着他们出发都非常羡慕,我也想上沙场作战建立不世功勋,何况跟他一起去,大概也不会做他浑身是血的梦了。
好在他每次出征回来都会到我府上看我,骑马一直骑到府门前。有次是深夜,我都睡了,他从门外走进来径直到我床边,戎装还没卸,我困得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拖着他。他在我面前半蹲下,低声说,“子建,你知道了么,文仲死了。”
文仲?……是族中的弟弟,不是才十岁多么。
“我在路上听说的,”他继续说着,语速比平时快,“……仓舒死时也只有十二岁。”
他想说什么……
“哥,”我拽着他的手说,“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不会死了。”
所以他说的是实话,他从来没有想过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