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纳兰同人-问君何事轻离别》汝蔫

16、卷十六

　　曹寅回宫后,起先还担心康熙问起,事先在肚中琢磨了不少语句,谁知康熙即没问起也不提及.曹寅很是诧异,私底下琢磨许久,却终究琢磨不透.
　　天气一日日的热了起来,转眼已到七月.
　　这一月,明珠升任武英殿大学士,中旬,康熙在乾清宫召大学士等赐坐,论经史,间及前代朋党之弊端,问到明珠,明珠斟酌许久,才小心翼翼道
　　“臣以为,可左右制横之.”
　　说罢悄然抬首观帝王颜色,却只见一片笑意殷殷,心里顿寒,立时便低下了头.
　　会罢,众人告退,明珠随着大臣们才刚走出乾清门,后边跑来个小太监气喘吁吁道
　　“明珠大人且留步,万岁爷有话要问.”
　　大日头底下,明珠却只觉得后背一寒,急忙随着小太监回转乾清宫,半道上忍不住问道
　　“敢问公公,万岁因何召回下官?”
　　小太监大概是个新来的,口风倒紧,凭是明珠怎么问也没问出个是非来,此刻已到乾清宫前,只得硬了头皮往里面走.
　　康熙已换了件半新不旧的玄色褂子,半躺在靠窗子的榻上,宫女在边上打着扇子,整个宫里,连香都没熏,只余淡淡的一股墨香.
　　明珠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撩起朝袍跪在地上磕头
　　“臣明珠见过皇上……”
　　后面半句还没出口,康熙早已笑出声来,示意边上的小太监去搀明珠,道
　　“又不是正经上朝,后面那句就省了罢,明珠大人请坐.”
　　明珠谢了恩,就着凳子挨了半边,又不敢坐得安稳,面上却又不能透露,真个的有苦说不出.
　　康熙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弯了弯嘴角,问道
　　“前些时候,听闻你家里出了大事,朕本该亲自过府慰问,谁知朝事耽搁,竟然至今也未能动身,却是朕的过失了.”
　　明珠急忙起身道
　　“皇上这话,做臣子的如此担得起,臣家中也是一些琐事,不敢劳烦皇上.”
　　康熙却道
　　“你莫以为是你的面子,朕真真是看着容若的面子……”
　　容若二字,甫然出了口,如心底久藏的禁忌,终于出了口,康熙竟觉得一阵轻松.
　　明珠脑门上的汗一阵阵的沁了出来
　　“那是犬子的荣幸,蒙皇上念旧.”
　　康熙心底苦笑一声,望着明珠的面色,显然不是愿意多谈,他想了想,又道
　　“容若最近过得如何?朕多日不见,甚是牵念.”
　　“劳皇上过问,犬子最近伤心过度,已不在京里.”
　　康熙眉毛一挑
　　“不在京里又在何处?”
　　明珠无奈的叹道
　　“臣也有些时日未收到他的家书了,前些时候,说是要出去散散心,便带了仆童出门去了.”
　　康熙的手在紫竹榻边上的小几上曲指一扣,并不说话,明珠面色如常,只低了头,连鼻息都甚是平稳.
　　过了半晌,侍女的扇子不小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吓得侍女急忙跪地道
　　“奴婢失礼,还请皇上恕罪.”
　　康熙哼了一声
　　“连一把扇儿都弄不好,还扇什么风,下去自领刑罚.”
　　说罢起身,一拂袖道
　　“朕今儿累了,明珠大人,请回罢.”
　　明珠跪了安,颤巍巍的走出了殿门,廊下的清风一吹,不由他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这才发现,早已汗湿重衣,他抬起脚,一步步的走下台阶,慢慢的走出了宫门,早有府里的家丁抬了轿子在宫门边上等着,见他出来,十分欢喜,伺候着上了轿,往府里去了.
　　宫里的康熙并不知道,明珠的话半是真半是假.
　　康熙约莫也猜到明珠不愿对他说实情,只当是敷衍他.
　　却不知道,纳兰成德此刻确实不在京中.
　　他已在门头沟清水乡上清水村西北山坡间双林寺借居多时.
　　此寺,为卢氏厝灵之处.

　　双林寺在深山间,颇是清净.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分外清幽.
　　成德于此处借居,已逾半旬.每日里天不亮便起,与寺里的师傅一同做早课,早课毕,随着师傅们去用膳,午间打坐,下午听方丈讲经,晚膳前去偏殿卢氏停灵处燃上三支清香,略坐一会,回到房内用完膳食,便歇息了.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
　　日子长了,便也逐渐的习惯.
　　小桂每隔三五天,便下山去一趟集市,即使不买什么东西,通通消息也是好的,寺里讲究清净无为,红尘俗事,是没人去理会的,香客们来供养,也只会念叨些自家的苦楚,这小小的方寸之地,早已脱离了人间苦海.
　　成德不说起归家二字,小桂也不敢提及,只是身上带的银钱再如此虚度下去,就快用尽.
　　小桂不识字,本想和他家少爷说,拟一封家书让家里寄些银钱来,不料成德却摇头道
　　“别人能活得,我们自然也活得.”
　　小桂心想我的小爷,你自小金尊玉贵的,哪里知道当家的苦楚,待真真饿狠了穷惨了,才知晓这滋味.
　　如此又过得半日,小桂收拾屋子,从床褥子底下翻出半块银子来,这还是他本来打算归去时雇车的银子,现下里,少爷又不许往家里寄家书,他本想趁着去集市,叫去京城的人带个口信回去,谁知这几日成德楞是不让他下山,如此挨了几日,便真真要山穷水尽了.
　　成德回到屋里,见小桂对着半块银子发呆,笑道
　　“半辈子没见过银子?看得魂都丢了?!”
　　小桂一撇嘴,将银子塞进随身的荷包里
　　“就这点钱的,要回去都不知道怎么回.”
　　成德却笑
　　“谁和你说要回去了?”
　　小桂一面收拾被子一面道
　　“早晚要回去的,公子难道还想在这里呆一辈子不成?就是你肯,老爷夫人也不肯的.”
　　成德听了他的话有些怔怔的,半晌才道
　　“我倒是真想,青山绿水的,过一辈子.”
　　小桂直起身子,走到窗子边啪的一声开了窗子,阳光随着清风一下涌了进来,小桂背对着成德,忽然说了句
　　“公子便是想躲,又能躲得到哪里去,这几日小的随着公子一起听方丈讲经,倒是明白了些.”
　　成德好笑道
　　“你明白了些什么?”
　　“小的虽然驽钝,却也知道,这世上,该去的留不住,该留的撵了也不会走.”
　　这话虽然说得粗糙,却全在理上,成德默默走到桌子边,坐了下来,沉思半晌,道
　　“小桂,我们去山下的集上走走.”
　　两人换了衣衫,一路徐徐行来,到了山脚,已近晌午,他二人除了早上在寺里用的薄粥,哪里还吃过别的东西,此刻站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上,饥肠辘辘,成德从小儿没尝过挨饿的滋味,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小桂眼睛尖,早瞅准了一家饭庄,推了推成德,成德抬起脚,带着小桂进了饭庄.
　　饭庄看起来不大,却干净,桌子擦得光亮,纤尘不染,小二抬眼看他二人服色,服侍得倒也殷勤
　　“二位爷,来点什么?”
　　小桂扬扬手
　　“拣些干净的上来.”
　　小二一脸为难
　　“什么才叫干净的,咱们店里的东西哪样不干净,不是我吹……”
　　话没说完,小桂早已不耐烦起来
　　“得了得了,荤素各来两个,肠子肝脏之类的不要,我们家少爷不吃.”
　　小二暗自嘀咕,背转身去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去厨房里端了些鸡肉猪肉青菜豆腐,看着还算清爽的四个菜,端了上来.
　　饭吃了一半,门前街角忽然热闹起来,几个大汉拉扯了一个姑娘,后面跟了个老妈子,脸上抹了白粉,嘴里不晓得擦了多少胭脂,正在街上拉拉扯扯,那姑娘哭得满面是泪,一双脚在地上使劲的踮,却禁不住几个大汉的蛮力,被拉得直往前拖,石青的布鞋,在地面上拖过一层淡淡的痕.
　　成德隔着窗子望见,叫来小二问
　　“那是什么事?”
　　小二瞥了一眼窗子外
　　“那是王家的闺女,她爹爱喝酒,又好赌,前阵子就听说输了好些钱,将闺女也卖给了红丽院了,这不,今天李妈妈来拿人了.”
　　成德抿紧了嘴,望着那姑娘哀哀的哭,被大汉拖过窗口的时候,脸上交错的泪痕,眼中深深的绝望.
　　“小桂,去把那姑娘带进来.”
　　小桂却一脸为难
　　“公子想做什么?”
　　“赎她.”
　　小二在边上叫道
　　“哎哟我的爷,难为你的好心肠,只是你今儿赎了她,明儿她爹又把她卖了,可不是白赎么,要我说,迟早有这么一遭,也是她自己的造化,怨不得人.”
　　成德却不听,只一个劲的催着小桂去把人带进来,小桂没法子,只得出了门去,那老妈子听见有人说要赎,笑眯了一双眼,一颠三颠的进了饭庄的门,一下坐在成德边上,捏着嗓子怪笑
　　“这是哪家的少爷,发了这天大的好心,嬷嬷也成全你,说吧,给多少银子?”
　　成德嫌恶的站起身,朝着窗子后推两步,才道
　　“你买她多少银子,我双倍于你.”
　　那姑娘听了这话,眸子里满是感激和希冀,朝着成德跪下就磕头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老妈子嗤笑一声,翘起二郎腿,拿起手绢擦了擦脸
　　“少爷可真大方,我买这姑娘是要不了多少钱,这么着吧,若少爷果真想做善事,我李嬷嬷也成全你,十两银子,人你带去.”
　　小桂一听,眼瞪得老大,手一叉腰指着老妈子怪叫
　　“十两银子,真是狮子大开口,这价钱京城都能买三个丫鬟了!”
　　老妈子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京城里多少我不管,我只知道我出了五两银子替她爹还了债,你家少爷自己说的双倍,又不是我的主意,出不起就算了,这姑娘我带回去.”
　　说着起身就要走,成德忙道
　　“慢着,我给你就是!”
　　小桂急得在边上死劲扯他衣服
　　“少爷,咱身上哪来的十两银子.统共也就四两多了,这会子哪里要银子去?”
　　成德解下随身的一块玉佩,对老妈子道
　　“这块玉不只你说的价钱,东西给你,人你放了.”
　　老妈子眼睛一亮,成德拿出来的梅花喜鹊登枝玉佩,沁色好,油色好,傻子都看得出是好东西,她一把拉过成德手里的玉佩,道
　　“好,这一回算这丫头好命,遇见了少爷你.”
　　她一扭一扭的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笑道
　　“少爷,李嬷嬷是过来人,也不坑你,这丫头,你救得了她一时,你还能救得了她一世,她爹这个样子,迟早也是要把她卖掉的,你还能把她带回家不成?”
　　成德心里一惊,望着老妈子的身影一扭一扭的消失在街头,姑娘还站在他面前,一双眸子含羞带怯的望着他,成德却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是啊,如同小二和老妈子说的,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他走上前扶起那姑娘,拿出怀中的帕子,塞到姑娘手里,轻声道
　　“将脸擦干净,家去罢.”
　　姑娘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缓缓的垂下身子道了身万福,踏出门去了,紫红的身影,在正午的太阳底下,不知怎的竟觉得冷.
　　成德被这么一搅和,失了兴致,吃完了饭就叫小桂回去,小桂本来想难得下来,定要玩得痛快,见了成德的脸色,却也不敢说,只得怏怏的跟着上山.
　　到了山上,见山门前落了一乘青布软轿,只当是哪家的小姐来烧香,不料进了门,却见曹寅候在一边,见到他,满面欢喜,一步上来对着他笑道
　　“容若，你可总算回来了.”
　　成德乍一见故人,吃了一惊,张口结舌道
　　“怎么忽然来了?”
　　曹寅只管笑
　　“有人想你想得紧,劝也劝不住.”
　　说着眼神朝前看去,成德顺着他的眼神朝前望去,康熙一身鲜艳艳雪青色的衫子,套了件群青的小坎肩,虽是盛夏,看着却也清爽,正闭了眼合掌在佛前呢喃,曹寅朝他挤了挤眼,转身走出山门,小桂也见准了时机,扔下一句,小的马上回来,立时便溜了.
　　别的香客三三两两的从成德身边走过,他只觉得恍惚,大日头底下太阳晒得毒辣,光线强烈得照花了人的眼,憋在心里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
　　“你这又是何苦呢?”
　　康熙睁了眼,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大殿内隐隐可见的佛像,笑道
　　“佛主知道我的心意就成,谈何苦楚.”
　　成德不知是笑是哭,站在地里一动不动,倒是康熙转回身来,拉了成德朝他住的屋里走去,一面走一面道
　　“这大日头底下,晒出个好歹来,可叫我怎么跟你阿玛交代.”
　　成德一楞,直觉回道
　　“是我阿玛和你说的?”
　　康熙大笑
　　“你阿玛护你护得紧,好啊,你这话一说,我才敢肯定你阿玛是骗我.”
　　成德一时回不过神来,傻呼呼道
　　“骗你什么?”
　　康熙却不说了,拉着成德一路走进屋子里,关上了门,才道
　　“朕不会与他计较这些,容若，这些日子可想清楚了?”
　　成德心里猛的一跳,立刻道
　　“什么想清楚不想清楚,容若的心思,难道皇上一直不知?”
　　康熙微笑着摇了摇头,一撩袍子坐在了凳子上,眼光穿越窗子,望到屋后的竹林
　　“容若,朕以为,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吗,和你同科的人都已上任,并且做得很好.”
　　炎热的七月天,成德却忽然觉得冷,面前的这个人,已不是儿时温厚可亲的玩伴,是掌管生杀大权的皇帝.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内显得格外的虚软
　　“你就一定要逼我么……”
　　“容若，是你在逼你自己,在朕身边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成德死死的捏着拳,凝望着坐在窗边的皇帝,许久都没说话,好半天,还是康熙先开了口.
　　“容若,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要么你今天就离开,离开你的阿玛额娘,离开京城,去过你想要过的日子,朕绝不会为难于你,你看可好?”
　　康熙站起身,将站着发怔的成德轻轻的揽进怀里,满面的笑,轻轻而温柔的道
　　“朕知道你想要的,现在,不管是烟雨绵绵的江南,还是大漠孤烟的塞北,都任你驰骋,没人会阻止你,也没人会知道你的身世,只要你出了这个山门,马匹和盘缠曹寅都已替你准备好,你看可好?”
　　皇帝的温柔,如撒下的网,在成德的耳边,诉说着诱人的甜美.
　　“你一直所向往的,不就是这种生活么,采菊东篱,悠然南山,这样的日子,朕连想都不敢想呢.”
　　抱着成德的温柔忽然散去,康熙松开了手,走到了门边,回头道
　　“朕不勉强你,若是明日此时,你还不离开,便不要怨朕心狠,朕,给你机会的.”
　　成德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他的脸色雪白,整个人却僵硬如木,他是可以离开,不是么?
　　皇帝答应了,也应允了,却没有说,若他离开了,他的阿玛额娘会如何.
　　他忽然觉得自己作茧自缚.周围的枷锁,其实一直就是心锁,一直都没有解开过.
　　想要的,手太短,够不着,却一直放任那心思在蓝天下驰骋,直到最后,收不回来.
　　自从那次,梁九功来说,康熙让他参加殿试,他就知道,康熙不会轻易放手.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可以再召他进宫的时机和理由.
　　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
　　成德苦笑,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竹子,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了康熙的住处,曹寅正忙着去打洗脸水,见他来了,了然的点了点头,脚步朝着后院的井走去.
　　门内的康熙,从门缝里隐隐望见门外玉色的衫子,得意的笑了.
　　容若，朕知你.放不下这一切.
　　怎么可能,放得下呢?
　　隔日,一辆藏青色的马车从双林寺驶出,到了山脚下的集市时,一列出丧的队伍哀哭着朝着车辆的反方向而去.
　　集市周围议论之声不时传进马车内.
　　“哎,这王家真是造孽,好端端的一户人家,给老王弄得乌烟瘴气.”
　　“是啊,前几天多亏了好心的公子爷,谁知道……老王真是造孽啊!多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么硬生生逼死了.”
　　“那钱家老爷都八十多了,娶过去做小,还真好意思.”
　　“有钱呗,啥事不能做……”
　　“……”
　　康熙瞥了眼成德,却见他脸色雪白,不禁关心道
　　“怎么了?不舒服?”
　　成德摇了摇头
　　“只是想起了点事.”
　　康熙的叹息声微不可闻,成德闭上眼假寐,却终究还是听见了那一声叹息.
　　容若，不要怨朕.
　　八月,纳兰成德被授三等侍卫,驻乾清宫.

　　明珠见了回来的成德,半句话也没说,只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急匆匆的走了.
　　揆叙已经三岁,正是调皮的年纪,见了成德,呀呀叫着扑了上去,胖乎乎的手拽着成德的衣角不放,成德弯腰抱起他,望着小娃娃红扑扑的脸,忽然想着若是阿温的孩子尚在,可也会这般摸样,那时候,两人曾经幻想过许多,却不曾想到,阴阳永隔.
　　觉罗氏正在屋里做针线,成德抱着揆叙踏进屋里,忽觉心酸,熟悉的熏香味弥漫了全身，他轻轻的放下揆叙,眼见着他快手快脚的跑到觉罗氏身边挨着,觉罗氏笑眯眯的摸了摸揆叙的小脸蛋,恍惚中,竟好象看见儿时的自己与额娘.
　　成德上前一步,喊了声
　　“额娘.”
　　觉罗氏低头理着小揆叙的衣领子,又拿手绢擦了他额头的汗,边上的宁儿从桌上拿了个果子塞到揆叙手里, 揆叙黑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转,手脚麻利的爬上觉罗氏坐着的坐炕,拉了拉她的衣角,口齿不清道
　　“额娘……果…….果果……”
　　觉罗氏低了头,拍了拍二儿子的小脸
　　“揆叙乖,吃果子.”
　　小家伙平日里很喜欢粘着成德,见额娘不理他,急了起来,如牛皮糖似的在觉罗氏身边乱扭,觉罗氏终于抬起头,淡淡道
　　“你如今也大了,能自己做主了,好在我还有叙儿,也不敢来劳烦你,回来很好,歇息去罢.”
　　成德眼眶一热,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哽咽道
　　“儿做事太不思量,让阿玛额娘担心,如今便是粉身碎骨也难赎儿的罪过,额娘有话别憋在心里,只管痛快的骂出来,免得憋坏了身子,若果真如此,您叫儿如何有颜面活在这世上.”
　　说着,趴地痛哭不止,这一月多来的委屈伤心,竟似全在这一哭里了.
　　觉罗氏早先硬了心肠要训斥,见他这样,早已心疼起来,成德自小是捧在她手心里娇惯大的,别家府里,哪里如她家这般,十九年了,只得一个成德,如今虽然多了揆叙,到底不比与成德的感情,成德自小懂事乖巧,何曾在她面前哭做这样,心里一疼,早下了炕去扶,见他满面是泪,一张素白的面孔此刻更是白得吓人,心中一酸,早已落下泪来.
　　“我哪里是恨你不敬爹娘,这几日,你阿玛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一闭了眼,就看见你小时候的样子,夜夜里痛悔当初将你送进宫去,冬郎啊,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不希望孩子好的,你阿玛和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媳妇去了,我们也难过,也伤心,可这是命里注定的事,你纵然再伤心再难受,她也回不来了,儿啊,就听额娘一句,好好的过日子罢,不管将来怎样,现下里,只要你好好的,我和你阿玛就放下这颗心了.”
　　说着,眼泪便止也止不住,母子两个抱头痛哭,骇得小揆叙只当出了什么事,嘴一瘪也跟着哭了起来,宁儿急忙来劝
　　“好容易少爷回来了,夫人快别哭了,不然外头的下人听了,只当是出了什么事呢,老爷说少爷过几日要进宫内去当值,让夫人趁早的替少爷打点打点.”
　　成德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帕子替觉罗氏擦了擦泪,又扶她起来重坐回炕上,笑道
　　“还是宁儿说的在理,都怪儿子不好，惹额娘伤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母子两个说笑了些时候,成德又陪着揆叙耍了些时候,便借口困倦,回房去了.
　　房内还是一样的冷冷清清,阿温的物件已被收拾得整齐,摆放在一边,牙床上新铺了月白色的褥子,窗子也新糊过,用了他最喜欢的雨过天青色,一切都仿佛卢氏过世前一般井井有条,只是斯人已逝.
　　卢氏的陪嫁丫头静儿,说要替小姐守灵,住在双林寺不再回府,成德吩咐了帐房每逢初一十五便送写香火银子去,一来,也好让寺里替卢氏做做法事,二来,也能让静儿,过得舒适些.
　　在双林寺时,静儿偶尔说起,阿温素来是胆小的,一人在房中便会怕.
　　成德忽想起以前有一日,灯下的阿温,替他铰着额发,错口说过,怕.
　　怕什么,她当时却没说.原来,是怕一人在房中.
　　以前,有多少个冷清寂寞的夜,就让她一人,孤零零的过呢?
　　成德一人在房内,环顾四周,越发觉得凄凉起来,只影孤单,欲语向谁诉?
　　年幼时,读苏轼尘满面,鬓如霜,只道是诗人悲痛难抑.
　　到如今,才知痛在心上,已无药可医.
　　也只能是----赢得更深哭一场罢.
　　歇息了几日,宫内造了册子,差人送了过来, 乾清宫侍卫的排班时间,也送了过来.
　　曹寅也升了侍卫,恰好和成德排在一班上.
　　因此值班的第一日,才进了乾清门,便见曹寅笑嘻嘻的站在门边上和前一班的侍卫交班,见他来了,欢喜道
　　“这下可好,又能做个伴了.”
　　乾清宫侍卫,其实也算半个闲职,外人进出大内, 午门、神武门、东华门、西华门都是重要关口,等过了前面的关,经太和门乾清门又有重兵把守,真正能经过这些关口最后到达乾清宫的,所剩无几,所以平日里只要不出大岔子,上面也不会怎么苛责乾清宫侍卫.
　　如此轮流换班守值的日子,过了半旬,成德也逐渐的习惯了.
　　本来, 乾清宫侍卫这等职位,就是在八旗子弟中挑皇上中意的人选来做,外人也是没什么话说的,可巧,八月里,康熙忽然下了一连串的圣旨.
　　册内大臣遏必隆之女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佟佳氏为贵妃，赫舍里氏为僖嫔，李氏为安嫔，章佳氏为敬嫔，董氏为端嫔.
　　如此一来,宫内命妇仆妇猛增,贵妃皇后娘家的命妇来来往往车马辚辚,午门外每日都候着等待皇后贵妃觐见的命妇们,本来这也没什么,照例新封了皇后肯定是要热闹一番的,整个八月里宫门的把守也松懈了不少,好在没出什么事.
　　八月下旬,雨水忽然多了起来,这日正逢成德与曹寅值夜,曹寅前些日子得了伤寒没好,成德便让他先去角房歇息,快到二更的时候,猛地降了倾盆大雨,这夜康熙宿在了皇后宫内, 乾清宫内的太监宫女跟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康熙不在,大雨天的都缩在殿内不出来.成德又不忍心去叫曹寅,斗笠蓑衣都挂在曹寅歇息的房内,他怕惊动曹寅,也没进去,楞是挨了一夜.
　　结果到了第二天清早曹寅醒来跑到屋外，看见成德赤红的双颊时险些骇掉了半条命,半拖着成德进了殿内一叠声的让下面的人去喊太医.
　　大清早的康熙上了朝不在乾清宫,底下的人自然知道纳兰成德在康熙心里的分量,哪里敢怠慢,所有人一阵慌乱,待到中午,康熙下了朝知道了此事,铁青着一张脸把所有人包括曹寅在内都训了一顿,顺便罢免了第二日的早朝.
　　如此这般,搞得整个宫内都知道了这件事,本来只在宫内流传也没什么,不巧的是那些命妇听了,出了宫又去到处嚼舌根,搅和得整个京城漫天流传康熙帝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三等侍卫罢免早朝的风流逸事.
　　事情传来传去,最终传回了康熙的耳朵里.
　　月底, 内务府总管大臣向二十家内管佐领传谕：宫内一应服役行走女人,凡有事进宫,公事毕即应出外,不许久停闲坐,将外间事向内传说,并窃听宫内事往外传说!
　　乾清宫内灯火,彻夜未熄.
　　这几日本是康熙启驾去畅春园避暑的日子,因着成德的病,到底还是耽搁了.
　　孝庄早已去了畅春园,谴了人回来问,康熙也只淡淡一句,朕知道分寸,把人打发了.
　　明珠已经在殿外跪了三个时辰,恳求帝王让他将成德带回府中调养,康熙却迟迟不曾松口.
　　好不容易得来的,怎能如此轻易松手.
　　虽然知道,松了手他还会来,却依旧不愿,不忍.
　　烛台上明晃晃的牛油烛,太过耀.闪得康熙觉得眼都花了,却依旧不想唤宫人熄灯.
　　曹寅站在殿外,隔着窗子望着里面明晃晃的灯火,挥了挥手秉退了周围的太监宫女,步下台阶,扶起跪地的明珠.
　　“明珠大人还是请回罢,天虽夜了,暑气未消,只怕您身子吃不消.”
　　明珠撑着曹寅的胳膊,好容易才站了起来,眼睛一直朝着乾清宫看,满宫殿的灯火,透过一扇扇雕花窗柩,飘闪在他眸中.好半天才收回眼神,朝着曹寅作揖道
　　“有劳曹公子照顾了.”
　　曹寅忙道
　　“哪里哪里.”
　　明珠转过身,步履蹒跚的穿过乾清门,逐渐的远了,再也看不见身影.
　　曹寅咬了咬唇,又回身望了眼乾清宫,索性招来个小太监,如此这般嘱咐了,小太监点了点头,挑了一盏灯朝太医院去了.
　　他眼见着小太监挑着的灯笼变成了一个小红点,才缓缓的踏上乾清宫的台阶,才刚到殿门口,忽然听见里面啪嗒一声,清脆脆的,仿佛什么东西跌到了地上.
　　手刚伸到门前,门内就传来康熙低低的声音
　　“别进来,朕失手打破了东西,没什么大碍.”
　　曹寅的手已扣到门上,闻言,握手成拳,又慢慢放开,抚着门上的雕花,无力的垂落.
　　门内人与门外人,各怀心思.
　　偏殿正中的龙床上,高高的悬挂着明黄的帐子,用金色的锈线细细锈着栩栩如生的龙,龙翔九天,这一条,在戏水,那一条,在腾云,还有一条,在驾雾,九九八十一条盘龙,飞舞在帐子里,守护着康熙朝思暮想的人.
　　帐子轻飘飘的垂着,帐内的人呼吸清浅,自成德入宫以来,康熙还不曾,如此近而仔细的端详过他,每每只是在肩舆上,远远的瞥一眼,瞥见的,也只是他顶上雪白的翎,身上素白的侍卫服,弯着腰,低了头,连面目都是模糊的.
　　连昏迷中都紧紧皱着眉,康熙靠着床沿坐了半边身子,认真而仔细的望着面前的人,却连笑也笑不出.
　　已经多少年了,容若,朕没有这样好好的看着你,伴着你.
　　三年,还是五年?
　　或者更多?
　　手抚过他的眉,浓而哀伤,眉宇间的愁,已然无法抹去.
　　容若,容若,朕要怎样做,才能抹去这三五年的岁月,才能拉近这段距离?才能让你我不再遥远?才能使你不再逃避.
　　这份情,难道真的就如此沉重而绝望么?
　　滚烫的水珠,落在手背上,沿着手背滚落到成德面上,又沿着脸颊,一下滚进明黄的织锦里,倏忽不见.
　　面前人的睫轻轻颤动着,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子转动着,一点一点,睁开眼来.
　　成德视线迷茫的望着帐顶,颤抖着唇,嘶哑着声音道
　　“方才,做了个梦.”
　　“梦见了什么?”
　　“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
　　康熙心头一痛,强笑道
　　“是么,她与你说了什么?”
　　成德摇了摇头,惨笑道
　　“梦里觉得说了许多,醒了却又记不得了.”
　　康熙伸手扶起坐起,又亲自拿了枕头垫在他背后,暖声道
　　“你淋了大雨,发了热,想来是梦魇着了.”
　　成德却轻笑道
　　“若果真是梦魇,成德宁可日日里被魇着才好.”
　　康熙正背转了身替他倒水,听闻此话,动作一僵,声音中不自觉带了些冰冷.
　　“才刚醒,不吉利的话莫要说.”
　　成德接过他倒的水,握在手中,摩挲着碗盏,低了头不语,抿了一小口热茶,将茶放在边上小几,掀了被子就要起身,康熙一手拉住他,低喝道
　　“你做什么?”
　　“奴才不敢留宿在此,恳请皇上放奴才回去.”
　　“回去?回哪里?这天黑夜长,宫门都锁了,你还想出去?”
　　”那就让奴才回东廊的侍卫房去.”
　　康熙想也不想的回绝
　　“不行,今天除了这里,你哪里也不准去!”
　　成德不再说话,自动走向床边掀起了被子躺进去,只管自己睡去.
　　康熙干瞪着眼,半晌也爬上床,蹬了靴子,和成德挤做一处.
　　成德动了动身子,不去理他,却把身子朝里靠了靠.
　　康熙孩子似的撅了嘴,闷闷道
　　“几年没见,就生分成这样.”
　　成德好笑,背着他道
　　“皇上说什么来,何曾生分了?”
　　“以前你从不会自称奴才.”
　　“今日不同往时……”
　　“什么不同往时,朕以前说过,在朕面前你可以不必自称奴才.”
　　成德咬着唇不吭声,不管康熙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两人确实生分了.
　　康熙见他不吭,也就不说了,闷着头睡,半夜里,梦话似的呢喃
　　“容若……不要走……”
　　成德睁着眼,一夜未寐,直到天亮.
　　早朝时候,康熙起身,见成德还睡着,也不惊动他,轻手轻脚的去上朝.
　　他才走,成德立刻睁开了眼,满眼的血丝,反比之前更加憔悴.曹寅见康熙早朝去了,这才摸进了殿内,见了他的样,大吃一惊,骇道
　　“昨儿夜里莫非一夜没闭眼,眼睛怎么红成这样.”
　　成德苦笑
　　“不敢闭眼.”
　　“为何?因为皇上?”
　　“一闭了眼,便梦见阿温,浑身是血,如何还敢再闭眼.”
　　曹寅听了,皱眉道
　　“容若,你在自做魔障.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嫂夫人已然去了,你也看开些罢.”
　　成德却忽然扭转了头问他
　　“你信托梦么?”
　　曹寅一楞,立刻道
　　“无稽之谈.”
　　成德低了头,难掩失望之色,却也不说什么.两人吃了早膳,这日不用他二人值勤,成德便提出去御书房.曹寅却说另有事,将他送到御书房,眼见他进去,才走了.
　　康熙下了朝,匆匆赶到乾清宫却不见人影,听闻在御书房,急忙换了便装,又赶了过去.
　　一进门,却不见人影,找了好久,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成德,蜷缩成一团,抱了卷书册,睡了过去.
　　康熙命人去找来一床薄被,轻手轻脚的替他盖上,却见成德手里攥着一张青色纸笺,似乎墨迹犹新.
　　一时好奇,小心翼翼的从成德手中扯出成德许是昨日一夜未睡太过疲倦,竟一点反应也无,康熙拿着纸笺,信步走到窗边,缓缓展开.
　　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