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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   她仰头望向上方苍青色辽阔的天空,一只晃晃荡荡的白鸟在云层中穿行。定睛细看,早已不知踪影。
      自降临到这个尘世起,便是登上舞台的开始,在未遇见梁王前,她的生活是一幕台上挂着帘幔的戏,所有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属于自己,与他人无关,与那爿小小天地里遇到的人也同样无关。
      从很小起她就知道自己不同,不用人告诉、暗示,教导,她就知道。
      她本能抵触自己是和其他孩子一样由父母亲生出,她不愿与任何人有联系,不愿被混为一谈,自己是无父无母,独一无二。
      冥冥之中她就知道到自己远远不是以这具躯壳以及这具躯壳所属的联系为限。她立足于最辽远古老的性命。
      这种信念如此深刻,仿佛与生俱来,不会因为任何世俗的,个人的悲惨、遭遇而有丝毫损减。世人总是将精神气力浪费在无休无止的自恋与自卑上。但无论是自恋还是自卑,都让她感到累赘。
      “如我幼年时看着太阳、星空时自然而然生出的自我肯定。遨游在这一信念里,自由无边无际。”
      大人们为生计所困,农活繁重,照顾不过来,一直放养小孩。她一向习惯忍受,并且理所当然地忍受;她是木讷听话,大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去做,既不喜欢,也不讨厌这样。就如她这样生活着,既不觉得好,也不觉得坏。
      她的家一日之间毁了,亲人死得死,散得散,她流落异乡。遭人侮辱,打骂,既不恼,也不气,她依然是沉默依然是忍受。
      她从不争,也不辩。也不懂得争辩。
      恐惧如影随形。随着年龄的增长,恐惧一日日侵占了她。

      “西凉可征吗?”
      “翳以为不可。”
      “哦?为何?”
      “西凉乃西僻之国,戎狄之长,敝名劳众,得其地不足为利,失其地不足为惜。今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而无利可取,反徒增民怨。故,翳以为不可。”
      男子笑道,“难为翳儿有此仁义之心。我本希望你一站成名,显耀天下啊。”
      “翳以为,名乃实之宾,于修身无益。若翳有心于此,何愁无名;翳无心于此,取名何用。”
      男子看着少年谦和的脸,道:“翳儿,你可知自从你进入王府,我为何从不让你出外历练?而璋儿,慎儿,罗舞他们早已满手血腥,身经百战。”
      少年敛眉道:“那是父王不愿翳失仁爱之心,以杀人为常。”
      男子摇头道:“并非如此。”
      少年抬眸,恰好迎上男子深幽的眼眸,“杀一人,两人不过是匹夫之勇,何足道哉,孤王愿的是,翳儿你举手投足间杀百万人,千万人而犹存仁义之心。”
      “......翳....不解。”
      男子微微一笑,“翳儿,何为仁义之心,你可明白?”
      少年毫不犹豫对道:“心存恻隐,是为仁;择道而从之,是为义。仁,人心也,义,人路也。翳认为仁内义外,存仁义之心则能居仁由义,一生无偏斜。”
      男子看着少年稚嫩的面庞,缓缓道:“不错。但这只不过是下仁,下义!下仁,下义,不过为一士一人战战兢兢所仿效。而孤王要你做的是,上仁,上义!”
      “上仁,与天同心,上义,与地同道。上仁上义者,知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同参,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星辰,莫不牵系于你一念之间。一念间,千万人迎风而偃,再念,亿万之众登时扬如尘屑。是故上仁上义者,如神!”
      良久,沈翳缓缓道:“翳,不敢。”
      梁王勾起笑,“不敢?孤王要教你而你要学会的首先就是敢。首先就是找到你是谁。”

      他带少年来到空旷之地,递给他一把剑,看着少年谨慎握住手中的剑,他道:“这把剑,你知道如何握住它吗?”
      少年握住剑的手微微一紧,他知道其中有深意,抬眼看着男子的面孔,沉默等待。
      男子道:“形体的,精神的,一切累赘外物都会让你无力握住这把剑。”
      顿了顿,他道:“剑在心中。”

      你知道如何克服恐惧吗?
      你知道什么是勇气吗?
      山峰上。蓝天白天。
      梁王坐在松树下,道:“翳儿,当两方对立时,面对敌方你要做的是什么?”
      “战胜敌方。”
      “如何?”
      沈翳道:“孙子兵法所示,谋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详细说来听听?”
      “首先在心理上占据主动,从内部超越恐惧,让自己做到不可胜的意识状态,并且在客观条件上努力创造自己不可胜的条件,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身上;其次,在客观现实上要重视对方,最大程度了解敌方具体矛盾,具体客观获取敌方信息,充分了解形势。而敌方是否能被战胜,取决于敌方自己的失误,而非我方主观所能决定。所以要等待敌方可乘之机。”

      你感受到了吗?大自然的狂野,矫健,美。
      沈翳来到荒原,她被独自遗弃在这里,
      梁王告诉他,当你能完全克服恐惧时,再来找我。梁王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年。
      那个时候,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茫然转头望着梁王离去,一点点步出自己的视线,直到再也望不见。
      少年独自徘徊在这个渺无人烟的荒原,陌生而寂静的荒原,恐惧像是雨水一般,空空,弥漫。
      夜幕降临,狼嚎声此起彼伏,恐惧逐渐逐渐地扩大,他能感到,自内心那漫溢的空虚与冷,仿佛自己正在被恐惧吞噬,变得残缺变得渺小,他渐渐站立不住,抱住自己小小的身体,这是唯一的温暖。
      幽绿的鬼火时不时闪烁,正在靠近,恐惧濒临极限,四肢与脸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终于那盏最大最可怖的眼睛走入视野,在月亮的照耀下,这个披着满身毛发的恐怖怪物迈着从容而警觉的步伐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而周围的狼嚎声几乎响彻穹宇。
      就是此刻,他弱小的身体再也容纳不了恐惧的重量,在恐惧的肆虐下身体开始疯狂地颤栗,汗水遍布全身,视线模糊一片——这具身体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彻底失守,如你所见,它在崩溃,再也不受自己掌控。
      相信什么?守护什么?自己该怎么做?他会死去,死于恐惧而不是狼爪。
      恐惧来自四面八方。
      狼王迈着属于它的节奏的步伐默默接近,它能清晰感到,眼前这个人受到的恐惧,而这正是它想要的效果,它享受敌人的恐惧如享受美食。
      少年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对自己说,我根本抵抗不了,他想要如幼年一般忍受这恐惧以及恐惧的主要刺激者的残暴碾压,他想要如幼年一般倒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承受着一切。
      这具身体受到恐惧的束缚与役使,自出生到现在,一直被束缚而不得舒适。
      忘记恐惧,忘记我,忘记男女,忘记死亡。那个时候当自己仍活在舒适中,在乡下无人关注的日子里,忘记了一切,只有想象的翅膀无边无际地遨游以及必要的劳作。快乐的劳作。
      直到某一天,恐惧来临,逃避反抗忍受,我来临,男女,死亡,以及太多太多的东西,一下子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束手束脚,直到淹没其中……
      相信什么?守护什么?明白什么?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仁是什么?义又是什么?谁先谁后。
      为什么我会恐惧,为什么我会感到耻辱,为什么我会想要自欺欺人,想要玩世不恭,千方百计地骗过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狼王向她猛扑而来,她凝视着自己的内心,凝视着自己这具□□的恐惧与自卑,凝视着死亡带来的恐惧与屈辱。
      这具□□,是的,这些都不重要,恐惧,卑微,恶心屈辱,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真实存在,如此真实,紧紧依附于身体真实地被感受着。
      难道你们不也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唯一,而存在的吗?如我一样。
      我,我们,又是什么?又为什么这样活着?
      难道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我知道你。
      那一瞬间,狼王毛发直竖,对面前这个人产生了天然的爱,它乖乖地趴伏在沈翳脚下,摇着尾巴,像是最忠诚驯服的狗遇到了主人,沈翳凝视着狼王,尝试着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但终究停在了狼王的头顶。
      ——她仍是没有触碰。只有那温柔而不可亲的目光。

      她独自回到了梁王府。
      梁王高踞王位之上,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稳稳立于台阶之下,她凝眸注视着梁王,这是第一次她以如此冷静而坦荡荡的目光,毫无忌讳地盯着他,平等而尊严地审视一个人。
      梁王回视着对方,语气却是格外的温柔,“翳儿,你长大了.....”
      这个女孩,他的女儿,
      从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一瞬,在茫茫人海中偶然不经意地对上。
      冥冥中就相信,那双空莽的你的目光中倒映出身影的我。
      只有你,也只要我。才足以成为我们。
      到如今,自始至终。
      你是勇者。你是仁者。
      足以承受,足以负重。足以超越。
      勇者无惧。仁者无敌。
      只有打破自己的监狱的人才能真正的飞翔。
      沈翳打消了以前的幻想,打消了所有那些顾影自怜的累赘想法,她让自己勇敢清晰地直面现实,他们之间的不离不弃,是基于最深处的相互需索。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选择的是自己。沈翳不会再问这种自我怀疑的问题。
      是他让她想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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