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厌夜饮》小园

2、天寒悲风生，夜久众星没。

　　她们回到镇上，已是傍晚，天边的云红彤彤像是着了火，焰焰燃了半边天，吴霜挽着她的胳膊，一如既往地笑着闹着，而她只是微微低了头，静静地聆听着，偶尔能看到那张安静的脸上出现浅淡的稍纵即逝的笑意。
　　允知从学堂出来时，便看到吴霜向自己挥了挥手，甜甜笑道：“夫子好。”他笑着应了一声后，自然而然地将视线移到一侧的女孩身上，恰好与女孩微讶的视线相撞。
　　他忙低下头，有些局促，道：“在下先告辞了。”来不及表示些什么，就走了。
　　小寓转眼看向允知瘦长的身子逐渐远去，才慢慢转回视线，吴霜向小寓挤了挤眼睛，像是发现有趣的现象。
　　小寓一脸无辜，问道：“那夫子是谁？怎么没见过？”
　　“你都没出去，当然不知最近几年小镇多了很多外地来的人。刚那位夫子长得不错吧。”
　　小寓回想了一下允知脸红的模样，点点头道：“还行，挺清秀的。”
　　吴霜见小寓一副坦坦荡荡，无比自然的态度，心里又开始不舒服了,就是一副死人样，这世上看来也没什么东西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了。
　　吴霜道：“他叫杜允知，是个落魄秀才，刚到小镇不过半年。性格特别温和，不过有个毛病就是见了陌生女孩脸红，羞答答的。”
　　小寓点点头，笑道：“我先回家了,下次见。”
　　吴霜撅撅嘴，怒道：“喂！你到底有没听我讲话呀！”
　　“有。”小寓眼里笑意盎然，表情却是一本正经，“你希望我做出什么回复，比如追着你问那秀才的生辰八字，好和他测测姻缘。”
　　“你……”吴霜跺跺脚，扭了头道：“说不过你。我走了。”
　　小寓点点头，看着吴霜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才慢慢挪回家。其实她心里并不喜欢自己的家，只是现在的她，除了这个处处嫌憎她的家，哪里也去不了。
　　她一进门，就看到娘正忙上忙下地跑，见了她也没什么反应，她面无表情地向自己卧室走去。
　　“小寓！去厨房帮忙！”娘尖细扁平的嗓子喊住她，颐指气使。
　　她拧着眉毛不动身。
　　“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她慢慢走向厨房，看到阿姨正在灶上烧菜，一头热汗，见到她来，笑道：“小寓，你出去，这里很热，等会儿阿姨烧好了就可以吃了。”
　　她站在门口不动，淡淡开口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阿姨有些惊异地看了眼她，又笑道：“什么时候这么乖了。不用不用，现在都快炒好了。”
　　她又站了一会儿，便绕着弯走进自己房间，每天吃饭的时间其实是一天里最痛苦的时候，到那时，她不得不屏息面对爹娘莫测的言谈，在开始的那几个月，他们总是不知疲倦般地冷嘲热讽，一唱一和，拼命地奚落她，数落她。
　　而现在，却是截断了气般的压抑无措，闷在空气里，像是冻住般。
　　以为早已麻木的，却还能正常的抽痛，以为早已习惯的，却还能难过地酸涩。她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变得早已不是当初骄傲的自己。其实很早就懂了的，她知道爹娘是属于那种平凡肤浅的人，着眼于表面的虚荣，自私自利。她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们。但，如同人天生的肤色，没办法改变，只是一味地减少自己原本就微薄的存在感。
　　第二天中午，小寓站在学堂的门口。
　　小寓有个长相秀气的弟弟，性格也颇为内向，弟弟是全家的希望，是爹娘眼里的宝贝，因为受不了学堂饭菜的粗糙，而现在娘正指使她到学堂给宝贝的弟弟送饭菜。
　　饭铃一响，不过多久弟弟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小寓的视线里。
　　“小寓，你怎么来了？”弟弟一贯是直呼名字，小寓也习惯了。
　　“娘叫我送的。拿着。”小寓瞥了瞥弟弟，将一盒饭菜端出篮子。看着弟弟吃完，她正要走时，恰好听到允知清柔的声音，她侧眼看去，见允知正和一位家长耐心的沟通，此刻倒有了夫子的模样，小寓不觉多看了几眼。
　　“你们夫子教书教的好吗？”
　　“还不错。比之前那老头教的好多了。”
　　“唔。”小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到家后，小寓并没像往常般睡在床上看书，而是坐在桌前，铺下一张宣纸，摆好笔墨纸砚，磨好墨，蘸了蘸毛笔，在宣纸上认真写起了字。
　　小寓写得一笔好书法，她只读过三年女学，但字体秀丽端庄，自成韵味……写完后，她搁下笔，看着纸上写下的诗句，
　　月隐海滨松影里
　　月入波卷浪涌中
　　如光似梦之浮生
　　梦醒眼前现真如
　　恍惚身在月宫住
　　嗡的一声，脑里如断了弦般，她忙揉成有一团，扔过一边。
　　明明想写那首诗，为什么，又写了这首。
　　她像是做了亏心事，心跳得厉害，却将头埋入双臂，无法面对如今的自己……
　　她从臂弯起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双颊也是火辣辣的红。不能想，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只要一想起自己的未来，只有无尽的空，那团蜷缩的宣纸皱巴巴地耷拉在角落，就像此刻的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每一次心跳的皱缩带来的都是绞痛般的酸麻。
　　她一把抓住拳曲在桌面一角的纸团，慢慢地，有条不紊地将它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