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星》墨芒

1、(1)

　　1927年秋
　　一场秋雨一场寒，入了秋，泻过一场秋雨 ，夏日残余的暖气也被冲得无影无踪。齐齐哈尔，这座中华版图上极北的城市，竟早早飘起雪花来。才过下午6点，天就暗沉下来，只是这苍茫的天气并未驱走这座城市的喧闹，市中心哥特式楼群早已亮起五彩绚丽的灯来，街上的汽车鸣着喇叭小心的避着行人。秋天的雪花是很小的，全然没有冬雪那样鹅毛一样飘飘洒洒轰轰烈烈，只是乱飞着。
　　两座气派的石楼挤出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巷子，巷子里悬着暗黄的灯照着。两个姑娘一前一后走着，前面的打扮入时，烫卷的头发用一条棕色的缎带扎着，从脖子后面直搭到胸前，衬出尖尖的下巴和略显苍白的面色，看着很像俄罗斯国的姑娘。她一蹦一跳的走着，专拣雪多的地方下脚，灰色的羊毛斗篷也跳着，雪天路滑，差点儿摔倒也全然不顾，倒是慌了后面的丫头，一边打着伞，一边小心的追上去，这丫头只梳了一条粗黑的辫子，比前面的姑娘足矮了半头，看着年岁很小的样子，她一边提着灰青色的缎面棉袍，一边焦急地向前面喊：“小姐小心地滑，你这新裙子弄脏了可不容易洗呢，回头吴妈又该骂我了！”前面的姑娘回过头来停下，低头看看裙子，快快的转了好几圈儿，把紫黑的呢子裙选出一朵花儿，然后冲丫头笑笑，露出一对小巧不明显的虎牙和一对天生美丽的梨涡，道：“这点子碎雪哪里用得着伞遮呢，你当心自己就好了，何必管我？”说完，竟又抬起头来伸出舌头去接雪花，身后的丫头看到也只能一脸的无奈，却又不敢说了。
　　到了小巷深处，有个小门，两旁的挂灯把门周围照出一团橘色，那小姐正要上去敲门，门倒开了，出来一位矮胖的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那小姐愣了愣，身后的丫头急忙跟了上去，怯怯地叫道：老爷。“那男子也不看那丫头，眉头一皱，手指头点着小姐的鼻子，说：”你这丫头，定又没好好打散，落得一头的雪，回头要感冒了，看我不收拾你 ！小玲，让你好好看着昭清，瞧你干的好差事！“那丫头站在台阶下，委屈的急红了眼圈。昭清却不慌不忙，还笑着，上前挽了那男子的胳膊，说：是我要玩的，不关小玲的事，爹爹别她。”那男子却是一脸的严肃，教训道：“让你去上洋中学，却上出一身的野性子，我看啊，等着假期放完，干脆让你呆在家里等着家人吧！”“都什么年代了……”昭清不高兴了，嘟囔了一声撅起小巧的嘴巴，一双杏眼垂下来，长密的睫毛像帘子一样盖在白净的脸上，“哼”了一声，把头扭在一边，头发活泼的甩了过去，样子甚是可爱，那男子却哈哈的笑了，“行了行了，玩笑玩笑就要小性，倒把小姐脾气惯下了，走吧，弟弟等你呢，韩叔也回来了，都在屋里呢！”昭清一听，高兴的笑了，又露出那对虎牙，挽了她爹的胳膊，后面跟了小玲，三人一道进了屋子。
　　从小门进去，有个夹道，空间虽然小，但陈设挺精致，三人在夹道里换了鞋，将湿鞋给小玲去擦了。昭清很快进了客厅，就看见坐在正中红木沙发上的弟弟华清，小家伙才7岁，正专心致志的吃着不知名的糕点，旁边留着些胡子的韩叔正拿着一尊沉香木雕看着出神。这韩君毅与昭清父亲慕继宽是世交，慕继宽年少时，正赶上八国联军战乱，那是东北早已被俄罗斯渗透，恰好韩家在俄罗斯的官场里有些关系，祖上是徽商，也在俄有茶叶生意，，后来茶叶生意尽被俄罗斯国的老毛子占去，就携钱财到黑龙江的一家银行投资做了股东，只坐吃红利，到了韩君毅这一代，虽还是家财万贯，但看当今局势，却也日渐衰落，但这韩君毅却生性悠闲潇洒，好四方游历，这两年先把儿子韩天祁送去瑞士留学，带着夫人在欧洲玩了一阵子，后来又独自去了南洋处理与荷兰人的金融上的事务，带回来不少奇珍异宝。昭清原是韩君毅看着长大的，关系更如同父女一般。
　　“韩叔叔！”昭清叫了一声，韩君毅回过头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木雕，笑着迎上来，摸摸昭清的头：“嗨呦，才一年多不见，昭清又长了，又变漂亮了，啊？！”
　　昭清头一扬，说：“韩叔叔的胡子也越发长了，难不成到了南洋，穷山恶水的连把剪刀都没有，那里气候又湿热，像这样的大胡子，该不会裹了几只南洋的虱子回来了吧？”说着，竟拿手去揪韩君毅的胡子，韩君毅笑得也越发开心，后面的慕继宽听了，伸手就弹了昭清一个爆栗：“这丫头真是没大没小，那里有和长辈这样说话的？多久没见，也不问候一声。”昭清急了，揉揉脑袋，笑说：“韩叔叔好旅游，早就领教了欧美的民主思想，开化的很，怎么会在意这些个虚礼，不像爹爹，都民国十六年了，一天到晚的把之乎者也挂在嘴上得惹人烦！”继宽听了，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叹了口气，背过手去说：“像这样子，将来如何嫁的出去啊！”君毅又乐了，瞪大了眼睛，望着这父女俩，一本正经的说：“谁说没人要了？咱昭清生得又美，又有学问，这样的女孩子嫁给当地的男子岂不委屈了？我家天祁就不错嘛，你俩又从小就玩得来。唉？那年夏天在北京，是谁嚷嚷着‘天祁哥给我买糖葫芦，我就嫁他’来着？咱们天祁可是牢牢的记着呢，到现在都没娶妻呢，昭清……”昭清听了，也不害臊，反说：“这都小时候的事儿了，谁还记得这些啊？再说，天祁哥在瑞士上了两年学，欧洲的风气自然早已耳濡目染。说不定啊，天祁哥已经有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将来领回来结了婚，再生个金发碧眼的宝宝，哥哥一只眼看着洋媳妇儿，一只眼看着洋宝宝，哪里还能记得我呀？我啊，看来也只能去学校，抓紧时间认识个看着对眼的男同学，早日领回来见过爹爹，嫁了算了。”说罢，便回头看着她爹。昭清多希望父亲能听懂并理解她话里的深意。父亲虽然与洋人多有接触，对洋文化也了解不少，可他骨子里还是保守的，她自己现已18岁，近来也有人家上门有意与韩家结为亲家，昭清只怕父亲看上一个门当户对的，把她嫁给一个自己毫无心意的男子，那别说自己上大学的梦要破碎了，连终身幸福也要毁了。昭清现在先是提到与自己青梅竹马的韩天祁，又说“随便找一个男同学嫁了”，只是想向父亲表明，自己的终身大事是不要家长全权做主的。可昭清回头看着父亲，父亲只是微笑，没有任何表情，便悻悻的转过身来，看见韩叔也不说话，只是就刚才的话笑着，便不得没话找话：“韩叔叔在南洋呆了这么久，定带来不少好东西，我可要瞧瞧。”说到这儿，一旁认真吃糕点的华清也兴奋起来：“我也要我也要，韩叔叔把那红宝石给我！”韩君毅听了这话，一拍脑门儿：“差点忘了，昭清啊，我给你带了几件首饰，虽然你父亲是做这一行的，不缺珠宝首饰，何况它们也不十分名贵，但难得的是做这些首饰的材料，都是南洋特有的精心选的上好的材料，就在当地也不容易买到呢，这些沉香珊瑚的也有养生的功效，你瞧瞧，”又摸摸华清的头，“你这小家伙，多大年纪？要什么红宝石，只有糕点和玩具，刚刚可都给你了。”华清听了，还是憨憨的笑着，一只手拽了姐姐的裙角，一只手仍然拿着糕点。这时，刘管家来了，说：“老爷，晚饭好了，韩夫人也请来了，要不开饭吧。”说着，一阵笑声从门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