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潮生记》雨泠檐

1、1

　　2730年，东半球。
　　华北平原，紫荆关哨所。

　　风沙猎猎，黄埃漫天。
　　呼啸的热风卷着尘埃和砂砾，扑打着监控室的防弹玻璃，发出断续的沙沙声。
　　这是热层暴环流造成的风场扰动，白天是赤道-极区方向，夜晚则转为反向。因此哨所所有南、北朝向的窗户都长年蒙着一层灰。
　　索尔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只见视线所及范围内大部分景象被黄沙覆盖，丘陵起伏，少有植被。沙丘尽头是耸立着一片巨大的阴影，索尔知道，那是曾经繁华的城市留下的遗骸。
　　“这里是东磁极基地新闻总台，下面为您播报最新消息……”
　　监控室墙挂的终端屏幕上，虚拟播报员的形象永远面带微笑：“本台讯，基地二军第一师歼击航空营空难事故死亡人数现已造成6人死亡，21人受伤。初步调查结果显示，该事故系电磁干扰引发的发动机故障，进一步原因仍在调查中，不排除……敌军……对基地安全造成……将采取……”
　　窗外的风场突而加剧，终端屏幕影像闪起了雪花。
　　“……本台提醒各位基地居民，为了您和家人的安全……请……”

　　监控室的门被推开了。
　　门开一瞬间，被狂风吹得“砰”一声撞在墙上，满屋的书本纸张哗啦啦作响。一人走进门来，身穿着基地的军用野外防护服，黄沙沿着笔挺的肩背簌簌落下。
　　他进门后先摘下防护手套，放下手里的自动步|枪。弯腰时，索尔看到他防护服的衣角上沾了一大片血迹。
　　索尔吃惊道：“怎么回……”一开口就被沙子糊了一嘴，干咳两声，连忙顶着风去把门关上。张海舟拉开背后的拉链，将厚重的防护服脱下来，这一身装备足有四十来斤重，在野外低磁加极端高温的环境下，每一秒钟都不啻于酷刑。
　　“没事，不是我的血。”张海舟说。
　　他摘掉护目镜，镜片下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像夜色下的海。

　　紫荆关哨所隶属于东极基地华北军事管理区，是基地边境线上两千多个大大小小的哨所之一。在这个时代，这个古老的单位已经失去了它阻止非法出入境者的职能，因为基地外只有广袤无人的荒漠，阻止人类在自然界生存与活动的不是边境线，而是磁场。
　　能够维持地球生命的磁场强度是0.5-0.6高斯，这也是公元前四千年到公元2020年，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地球磁场值稳定的范围。
　　地磁低于0.5高斯被称为低磁环境。低磁环境下，人类与其他的地球物种一样，因无法受到足够的磁场保护直接暴露于宇宙辐射下，由此产生的基因畸变，会使部分生命短时内迅速死亡，而另一部分，也会在几个月至数年间死于免疫系统疾病。
　　而在低于0.4高斯的极端低磁环境下，基因畸变的概率超过50%。没有任何人类现有的认知体系内的物种可以在那样的环境下长期生存，除了畸变种。
　　——那是在黄金时代的文献，但丁《神曲》所描绘的地狱中才会出现的可憎生物。

　　索尔露出了然并厌恶的神情：“畸变种？”
　　张海舟嗯了一声。
　　基地哨所的职能主要有两个，一是对基地边境的磁场进行实时监测，一旦某一点出现磁场低于正常值、或磁场异常波动时，能够立即向磁联中心汇报；二是负责保卫基地领土的安全，清理在边境线上活动的畸变种，同时防止哨所本身被袭击。因此一个哨所至少要配备一名电磁工程师、一名军人，具体到紫荆关哨所，索尔担任的是前者的工作，张海舟是后者。
　　张海舟将脱下带血的防护服卷起来，扔进监控台下的消毒仓：“II度畸变，已经处理了。”畸变种从基因畸变的程度被分为了I-V由低到高五个等级，从外表很容易能够识别。II度以下的畸变属于类原种畸变，理论上可以安全食用，但出于心理上的厌恶，很少有人会那么做。
　　“比起吃那种怪物，”索尔叹了口气，说，“我宁愿天天嗑营养液。”
　　他转身打开冰箱，冷冻室内是一排一排半透明的管状容器，是基地配给的均衡型营养液。说是液，但实际是一种米色粘稠糊状物，口感难以形容。索尔取出两管，一管扔给张海舟，张海舟接住，随口问：“今天的磁场怎么样？”
　　“均值0.528，还好啦。”索尔拧开自己的一管，捏着鼻子快速喝了。又一顿，“不过，我今天又测到了一次那种异常波动，11秒。”
　　——几天前，索尔曾在磁场分析仪的高频谱段上检测到了一次磁场异常波动，持续11秒。作为电磁工程师，他清楚磁场波动的原因有很多，磁暴、太阳风、极端天气，更常见的则是仪器本身的故障，代表不了什么。但在把当日的磁场数据上传磁联中心时，谨慎考虑，索尔还是对那一段异常波动做了警告标记。
　　张海舟问：“中心回复了吗？”
　　“回了。说是要和其他几个邻近哨所的数据做比对，让我等结果，”索尔调出今天的磁场数据，投在终端屏幕上，那一处11秒的波段异军突起，像一首舒缓的乐曲中高亢的杂音。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索尔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仰头盯着它，喃喃道，“二军歼击航空营的事故，就是电磁干扰引起的，会不会……”
　　话音未落，张海舟突而竖起一指在唇峰前比了下。
　　索尔怔了怔，话音止住。监控室内安静下来，窗外呼啸的风声变得尤为清晰，而就在这永恒不变的背景音中，出现了一段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声响。
　　索尔瞪大了眼睛，在基地边境线外，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但绝无可能出现这样一种声音。
　　——人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缓慢、拖沓，似乎带着迟疑。但确属于人类，不是任何畸变种能够发出来的——人类和畸变种的差异，只有人类最清楚。
　　几秒后，张海舟和索尔同时动了。
　　索尔关闭了壁挂终端，将监控室内所有仪器都上了指纹锁。张海舟穿上防护服，戴护目镜，拿枪推开门走出去。开门的动静一起，那脚步声戛然而止，停在一座沙丘的背后。张海舟三两步登上去，只见沙丘后的背阴里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张海舟向天开了一枪。
　　那团阴影似乎被吓住，不动了。
　　张海舟走上前，尚隔着几步，听到阴影下一个带颤的声音：“别、别开枪……”嗓音轻而柔软，是个女声。
　　张海舟冷冷道：“出来。”
　　她慢慢自沙丘后爬出来，一身防护服，破旧得看不出原样。身后拖着一个半米多高的背包，相对她的体型而言堪称巨大。张海舟搜了她的身，一路拎着这个女人和她的包回到哨所，把包放在门前，人带进监控室扔在地上。
　　“这……”索尔本想出去帮忙，穿防护服正穿到一半就愣住了。
　　女人看看他，又看看张海舟，他们的防护服胸前都有基地的标志，是一只振翅的鹏，传闻中羽翼如云、背负泰山的神鸟，托载着人类的希望。
　　她的神情从恐惧、呆滞，慢慢变得激动，眼泪沿着布满尘埃的面颊滑下来。
　　她哽咽道：“这里……是基地吗？我、我回到基地了？”
　　“是基地啊，”索尔说，“这是东磁极基地紫荆关哨所，你从哪儿来？哎呀别哭，慢慢说……”说着就要给她递纸擦眼泪，还未上前，却被张海舟伸手拦下了。
　　张海舟注视着这个女人，他始终没有放下枪。
　　“我就是东磁极基地的居民。”她小声答道，从防护服的内袋里取出一张身份卡，照片上的女孩子清秀、干练，黑发齐肩，下方印着一个名字：椎名凛月。

　　“我是一名地质工程师。三年前，我作为考察组成员，参加了河东科学研究所的一个页岩气课题。”
　　二十分钟后，凛月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她被允许换下防护服，洗了脸——相比于身份卡的照片，她如今看起来瘦了一些，头发也长了。开始讲述她的经历：“我出生在河东军事管理区，父、母都在河东科学研究所工作。我十岁那年，他们在基地外执行样本采集任务时遭遇事故，双双死于宇宙辐射暴露。”
　　样本采集——是如今基地大部分的研究机构都在进行的一项工作。植物和动物一样，在低磁环境下也会发生基因畸变，故此，在低磁纪元的最初几年里，黄金时代的农作物大部分都因畸变而灭绝了。剩下的种类，单调而勉强地支撑着基地人口的供养。
　　因此科学家们一直致力于在自然界中寻找新的作物种类，以缓解基地的食物短缺问题。
　　“那是一项艰险而伟大的事业，”索尔眼中露出忧伤的神色，轻声说，“节哀。”
　　“嗯。他们生前也曾这样说，他们总有一天会死，但人类种族会因此延续。父母去世后，我决心继承他们的事业。在读完公共基础教育课程后，我申请报考了磁联中心研究所。”她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没有考上，最终我也被河东研究所录取，读地质学。一年后，我完成课业，在导师的推荐下加入了页岩气项目考察组。”
　　在严峻的生存威胁下，人类在青年时期受教育的时间大幅缩短。实用主义支配的社会，总是在用最快的速度培养工匠，用最短的时间把一个人打磨成庞大机器里一个合格零件。
　　“项目的考察地点是长江上游的一座城市废墟边缘。出发时，我们的队伍一共有七名科考队员，河东政府对这个项目很重视，所以随行还有十几名军人，负责在野外保护我们的安全。负责带队的，是河东军区陆军第一师三营的一名军官，加西亚中尉。”
　　提到这个名字，凛月的眼底浮上了一丝冰冷的恨意。
　　张海舟和索尔对视一眼，确认道：“肖恩·加西亚？”
　　凛月的双眼猛然瞪大：“他还活着？！”
　　“当然活着，而且现在他已经是河东一师的少校了。怎么了？”
　　“他不配，”凛月咬牙切齿道，“加西亚这个无耻之徒、彻底的败类，他几乎害死了我们全队人……在野外时下了一场暴雨，城郊发生了山体滑坡，我们的队伍被冲散了，几名队员被困在了山里。在实施救援过程中由于指挥不当，造成了一名队员死亡，加西亚畏惧承担责任，当夜驾驶着唯一的飞行器返回了营地，他把我们遗弃了！”
　　索尔露出惊愕的表情，在毫无防护的条件下把人置于基地外的自然环境里。这不是遗弃，是谋杀。
　　“那你们……”
　　“我们最后有三个人从山里走出来了，”凛月说，“好在加西亚走得急，营地里的资源和装备没来得及完全带走。我在其中找到了一台小型发电机，一台电磁信号频射仪和一些耐火导体。”
　　索尔恍然啊了一声。
　　见张海舟没反应过来，索尔解释道：“能源、加速度、导体，人造磁极的原理。用这三样东西能做出简易的人造磁极。”
　　凛月点了点头，道：“这三样东西现在都在我的背包里。靠它们能勉强维持0.45以上的磁场，我和我的队友就这样一路跋涉回基地。配给的营养液吃完了，我们就打猎，吃畸变种，卫星通信中断了，我们就靠自然界的标志辨认方向……三年时间，无数次我都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另外两个人呢？”
　　“途中我们遭遇过一个IV度畸变种的攻击，一个队友为了保护我们死了，他是个军人。另一个死于三天前，”凛月说，“当时，我们看到一些人类活动的痕迹，判断已经很接近基地，他认为安全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没绑安全绳。死于地壳运动。”
　　地球磁场不仅是地表水、大气层的保护场，它的存在同时也压制了地壳板块的活动。故此，低磁纪元又是一个动荡的纪元，地震成了仅次于电磁辐射的致死原因。

　　“关于你所说的一切，”凛月停止了叙述。张海舟点了一下个人终端，屏幕上出现了一段二十多分钟录音，“我会交给基地判断，最终决定你的去留。”
　　“不要！”凛月眼中流露出恐惧，“如果加西亚知道我还活着，他一定会干涉这件事，他会杀了我的！求求你们，我不想死……”
　　“但现在没有证据表明你的自述是真实的。”
　　“我有，”凛月急道，“在和基地通讯中断之前，我曾经把全队整理过的科考日志发送到我在河东研究所的终端账户备份，科考日志的时间和内容是系统锁死的，一旦生成就无法修改，所以绝对真实。我‘死’后河东研究所或许注销了我的账户，但只要数据库没被清过，备份就一定还能恢复。只要拿到它就能证明加西亚犯下的全部罪行，你们相信我，我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