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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卷:髲鬄(下) ...

  •   (贰)
      西南那场天灾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刻意掩埋在历史的洪流里。统治者要的是政治晴明。天灾向来被认为是上天对天子不仁的警示,朝廷有意掩饰太平,此事便成了知情者口中的禁忌,是人们不愿也不敢提起的。
      临安城,天和五年夏,秦相举兵逼宫一事经过了大半年,已经慢慢平息下来。七苦当铺依然林立在烟花柳巷之中,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秦相父子在起事前频频出入七苦当铺那一段。在世人眼里,这不过是间在秦楼楚馆间讨生活的普通当铺,它之所以客来客往,仅仅是因为当银比其他当铺高了一些些。
      临安城是大历的京城。自是一派繁华,才人辈出。王公子便是京城有名的四大才子之一。王公子名墨字然之,做得一手好词,自称青流居士。
      自古文人雅士多风流寂寞,青楼有诗有酒有美人,便成了这些文人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好去处。
      这一日,王公子与友人在秦楼楚馆中聚会,直到第二日辰时才跌跌撞撞地从青楼里出来。
      王公子本还带着七分醉意,七拐八拐地,竟来到烟花柳客们口中津津乐道的七苦当铺门前。
      文人对那些来勾栏院只为寻花问柳的俗人向来是不屑的。王公子自诩清流居士,对这收纳黄白之物的场所更是颇有微词。今日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的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引导着他,让他想要走进去。
      踌躇之间,忽闻背后有女子讶道:“咦?我说这位公子,你在我家门口站了老半天,不进不出的却是为何?”
      王公子转过身来,竟看见一位身着翠色衫裙的二八少女侧坐在一只吊睛巨虎身上,嘟着小嘴好奇地望着自己,那吊睛巨虎却是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口利齿。
      见到这一幕,王公子只恨自己清醒得太快,此时想晕却晕不过去了。
      翠衣少女见王公子塌着张脸,表情怪异,只觉的好笑,也不管他,轻轻拍了拍七宝的后背,七宝傲娇地甩了甩脑袋,便往当铺内走去。
      王公子直至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抬起腿来,想要离开此地,腿脚却不听使唤地走进了当铺里面。
      待到屋内站定,王公子定下心来,此时害怕已经无用了,他打量了一下当铺四周,发现这当铺布置如书房一般清雅,心里的排斥倒也去了大半。又见屋内只有那翠衣女子笑立在一旁,吊睛白虎已不知所踪,胆子便大了起来。
      王公子朝翠衫女子作了个揖以示礼貌,随即蹙眉道:“你等抓我进来,所为何事”。
      翠衫女子噗嗤一笑,脆声道“王公子说话好没道理,分明你自己走进来的。怎么能污蔑于我呢?”
      “你,你……我……”王公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响,又冲翠衫女子做了个揖“小生醉酒走错地方了。打扰之处还请海涵,小生就此告辞了。”
      翠衫少女也不挽留。王公子转身正欲离开,忽然
      瞥见一旁的博古架上放着一顶髲鬄,毛发柔顺细直,黑亮耀眼。
      “这,这……”王公子快步走到博古边上,拿起髲鬄情绪激动地朝翠衫女子道:“姑娘,这髲鬄可否卖于小生??”
      “你这公子倒是识货,这髲鬄是二十年前一位姓张的秀才的当物,在我们铺里整整当了一百两金子呢。这发丝二十年来没有人体气血养着,仍然乌黑亮滑,真乃是髲鬄之上品呢。”
      “不过。”翠衫少女顿了一下,又道“我家夫人说了,这髲鬄是要留着赠人的,所以不能卖给公子了呢。”
      王公子一听顿时着急道“姑娘能否请夫人通融一下,小生当真是急需这顶髲鬄,姑娘有所不知,小生的父亲患有隐疾,才到中年,满头华发尽失。过两日便是父亲的生辰,小生想将这髲鬄送予父亲聊表心愿。还请姑娘圆了小生一片为人子女的孝心。”
      “你倒是一片真心。”阿竹侧头思考了一下“只是我家夫人说,这髲鬄只能赠与西南绵州安县籍人士,若被他人拿走,是要惹上祸事的。”
      王公子闻言一喜,连忙开口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正是安县人士。”言罢见翠衫少女一脸惑色,“姑娘,且听我一一道来。”
      原来这王公子是临安大理寺卿王琦的义子,王琦自任大理寺卿以来,断案公决,在临安城倒是颇有贤名。王琦是洪武三十年洪武帝钦点的榜眼,又被皇帝赐婚于当时的内阁首辅杨阁老的嫡次孙女杨氏。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只是杨氏婚后三年并无所出又不愿王琦纳妾,王琦无法,便从西南老家抱养一位孩童,入了族谱,当嫡子养着。自收养了王公子,那杨氏倒是连着怀了几胎,生的却都是女儿。这些女儿像是在胎里没养好一般,不管杨氏怎么好吃好喝地供着,都是头发干燥枯黄,脸上一片菜色。到了天和一年,这王琦夫妇的头发竟慢慢掉光了。出了这等事,王琦也不敢声张,生怕圣上怀疑他做了什么恶事被上苍惩罚。影响官途事小,害了全家事大呀。王琦无法,只得从往来于大历各地的游商那里买了髲鬄回来遮羞。
      翠衫少女听那王公子说完,沉吟片刻道“听完公子这番叙述,小店若是再拒绝,便有些不通人情了,王公子既是安县人世,这顶髲鬄便赠予公子罢。”
      王公子得了髲鬄连连道谢,又见翠衫少女实在是不愿收取银子。只得对着当铺大门连连做了三个揖,方才离去。
      (叁)
      近日,有件怪事在京城被传的沸沸扬扬。
      据说是大理寺卿王琦王大人,在四十五岁生辰那日被脏东西给缠住了,过了寿辰便卧病在床,到如今已是大半个月了,米水不进,活生生饿成了皮包骨,连当今圣上都惊动了,请了万国寺的僧人做了场法事。竟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呢。万国寺的方丈只说“因果循环”便不愿意管这档子事了。
      七苦当铺里。阿竹一边擦着博古架上的古董一边向自己夫人说起了这件轰动京城的怪事。凤四娘则坐在正位上,端着一个青花细瓷茶盏,细细品着香茗。
      在凤四娘的左下首位置,一位约莫十五年华的少年正歪着脑袋支在条几上,慵懒却华贵。只见这位少年身着白色压花对襟窄袖的锦缎长衫。乌油油的墨发由一枚虎纹玉冠束起。一双琥珀色的瞳眸隐在微眯的眼皮低下。少年砸了咂嘴,一双小酒窝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起来。
      少年的双耳动了动,似是听见有脚步声匆匆朝当铺方向走来。少年来了些子兴趣,竖起耳朵听了半响,似是知道谁来一般,失去了兴趣,微抬着的脑袋又趴了下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位年轻的公子怒气冲冲地闯进当铺。赫然是那位得了髲鬄的王公子。
      此时的王公子少了往日的意气风发。胡子拉渣,眼皮低下一片青黑之气,显然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王公子进了当铺,也顾不得礼仪,逮着阿竹便开口质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髲鬄又是何妖物。在我父亲生辰那日,竟从锦盒中飞出来套在我父亲头上,仿佛长上了一般,取不下,剪不断,自此以后,我父亲便卧床不起,那髲鬄仿佛汲取了我父亲精血一般日益油亮,我父亲却是日渐消瘦下来,大夫方才告诉我,父亲他,没几日可活了。是我害了父亲,是我害了父亲啊 。”王公子说到最后,竟是自责得豪豪大哭起来。
      坐在上首的凤四娘,叹了口气,似是对众人说,又似是自语般道“她固执了二十年,终是给自己报了仇。罢了,罢了。王公子。事情的前因后果,你且仔细看好。”言罢,云袖朝前一挥,当铺的大门突然“砰”的一声合上,大厅内顿时暗了下来。
      王公子眼前一花,待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宽阔的操场上,看天色已是酉时,年轻的书生扶着大腹便便的妻子,悠闲在散步,那书生竟与自己的的父亲有八分相似,只是听闻那妻子唤他张郎,想来应该不是父亲吧。
      公子思考着,突然间地动山摇,山崩地裂,万间房屋轰然倒塌,呼喊声,惊叫声,求救声混杂在一起,景色不断变化,时不时有尸体倒在他的跟前,他伸出手来,竟然什么都抓不住,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些无辜的生命一条又一条地死在自己的面前。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悲伤,心痛得无以复加,太惨了!太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公子的眼前又出现了最初在操场上散步的那对夫妻。
      一灯如豆,这对夫妻早已饿得一脸菜色。孩子似乎是要出生了,可妻子却是一丝生产的力气都没有,只痛得躺在床上低吟,那丈夫许是被吵得烦了,又许是对这炼狱般的环境生出了绝望。竟目露凶光,抓起一把砍刀,朝妻子腹上剖去。妻子料想不到丈夫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仿佛没有了痛觉一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丈夫扒开自己的肚皮,取出一个孩儿。
      这还没有结束,那丈夫将孩儿放在一旁。打量了一下躺在床榻上的妻子。随后一把抓住妻子的长发。生生将这长发连着头皮一起切了下来。
      妻子怒瞪着丈夫,满目的滔天怒意,终是失血过多逝去了。丈夫手上那团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发黄枯燥的长发随着妻子的过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油亮起来。
      丈夫这才觉得惊慌,不知该如何处置妻子尸体,想要将尸体拖出去埋了,却又做贼心虚,生怕别人知道他做了恶事。咬了咬牙,将竟将妻子切成肉块,装进篮子里。又打了水来,清洗了一下现场,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丈夫将头发装进包袱里跌跌撞撞地出了家门,跑到七苦当铺里将头发当了一百两金子。
      王公子看着这一幕,真是又惊又怒。看到丈夫剖妻那一幕,心里莫名涌起浓烈的不舍,心竟紧紧揪痛起来。
      四周的景色还在变换着,丈夫从黑市里买来二十斤盐巴倒进大缸里,又将妻子的肉块码进大缸里腌制起来。随后丈夫将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张叠好,塞进了熟睡的儿子的襁褓里,又装上六十两金子,在天色即将黑白交接的时候,将睡熟的儿子米商林员外家门口,自己悄悄躲在一旁,直到看着林家仆人将孩儿抱进屋内,这才悄然离开。
      又过了几日,朝廷下派的救援队伍打开通关要道,丈夫背着一篓子腌肉趁着夜里离开了徒步离开安县。
      丈夫食着这一篓子腌肉,挨到了京城,冒认了中途与自己一起上京,却病死在途中的王琦王秀才的身份。于洪武三十年参加科举,并中得榜眼,从此官运亨通,现任大理寺卿,官拜从三品。
      幻象到这一幕便结束了,王公子却是泪流满面,双目通红 ,双手紧紧握起,竟连指甲刺破掌心都不知。
      王琦便是张道远,张道远就是王琦,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父亲为人正直,断案果决,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
      凤四娘仿佛知他心里所想,开口说道:“所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回去一问便知,到了这个时候,你父亲断然不会再瞒你了。你父亲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不过因那瞬息之间的恶念。他做下这等恶事,断不可能再延男嗣,为避免自己无后,这才从西南老家以收养的名义将你接回。你母亲被害致死,怨气滔天,魂魄附在髲鬄上,无□□回转世。现在,你且回去看看你的父亲母亲罢。”
      王公子对自家父亲本就怀着一份感恩及孺慕之情。实在不愿相信,自己一直景仰的父亲,会是杀妻食肉的恶徒。
      人生着实可笑。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杀害了自己亲生母亲的凶手。这让他以后如何自处。
      王公子双目含泪,仰天长啸一声,继而对着坐在上首的凤四娘作揖拜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当铺。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肆)
      天和五年六月初八,大理寺卿王琦在病榻上与其妻杨氏和离。
      六月初十王琦病逝。其养子王墨于王琦七七之后,便收拾家当,召集家丁将父亲的棺椁送回西南老家安葬,令人感到奇怪的事。送丧的队伍里竟抬着两副棺椁。
      王墨离开京城那日。王琦的前妻跑来王家。趴在棺上一边哭,一边质问王琦为何要强行要求与她和离。
      王墨请杨氏到书房,与她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待杨氏从书房出来时,整个人已是冷若冰霜。她再也不看王琦的棺椁一眼,仿佛从未认识这个人似的,连最后一柱香都不愿给他上。
      就在王墨一行走出城门时,七苦当铺里,阿竹站在自家夫人身侧,闭目朝城门方向念起了往生咒。一串串泛着金光的小字飞上空中,不一会儿便往城外飞去,钻进了两句棺椁之中。棺椁之上黑气尽散,棺中那两位终是肯放下执念了。
      (本卷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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