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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

  •   青濛山距河南道不远,三人旨在游历,并不赶时间,也就没雇车马,悠然而行。酒坛为人诙谐,肚子里装了不少典故,一路说说笑笑颇不寂寞;他虽然道行不高,于修行之道竟很有心得,与元姤相互印证着,大家都觉受益匪浅。
      问题么,当然也有,而且很大——三人于当今世情,都不怎么通。
      元姤不必说,自幼修道,几乎就没下过山;清颐原是附近的村民,十几岁入山,每年也有几日假期探亲,勉强算个半通;至于酒坛……
      “你原说自己人情练达。”清颐面无表情质问。
      酒坛“呵呵”笑道:“三百年前吾人情练达。”
      清颐:……
      他早该想到啊!精怪修行是个凶险的事情,“修行时被人撞破,百年道行毁于一旦”的故事屡见不鲜,因而这些精怪一旦开了灵智,多寻个人迹罕见的地方藏个数百年,等到对自己的术法有了信心,再往人间行走。酒坛三百年前便选了个僻静的水边修行,本来附近尚有个村子,村民时来打水,百年前烽烟四起,群雄逐鹿,这村子也遭了兵乱,就此荒废了,酒坛出山游历之前,也有百来年未见过生人了。
      清颐嘴角抽了抽:“说吧,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跟我们同行?”
      “因为被看破了行藏啊。”酒坛笑得憨厚。
      “还有……”大约终于被清颐瞪得有些心虚,他摊开双手道:“某没钱了。”掌心里,干巴巴十几个铜板。

      酒坛出山前也是做了准备的。他隐居前,人间尚以布帛为货币,绢绸可换粟米,因而特特求了个蚕精,使法术织了两端好丝绸,挟着下了山。到得山下才发现,当今之世,只认金银铜钱,无人肯收丝绸。没奈何将丝绸卖给一家裁缝铺,换成了银钱。他原是个没生命的物件,饮食不是必需,荒郊野外里住宿也无妨,只是嗜酒如命,那些上好的丝绸,换了银钱仅够两顿酒资!如今的酒竟这样贵了?!
      元姤好奇道:“你遇见我们之前却是怎么办了?初见那天你一饮十八坛,还住了上房哩。”
      酒坛:“吾买了黄纸朱砂,画了辟邪符来卖,偶尔与人看个相,起个卦。”
      清颐无语问苍天。一个精怪,卖辟邪符换酒喝,那是个什么场面。
      元姤又问:“你下山几日了?”
      酒坛奇道:“阿元怎知吾下山不久?”
      元姤:……
      元姤也无语问苍天,如今哪还有人满口自称“吾”的。

      不管清颐是不是一肚子不情愿,元姤是执意要留着酒坛的,清颐偷着问过为什么,元姤义正言辞:“你看了人家保命的东西,怎么能看完就打发了。”她是师叔,她说了算,三人小组就这么上路了。
      至于真正的原因……元姤的妖图才画了第一张,竟是连个原形都没注上,她能甘心才怪!

      酒坛跟着元姤、清颐叔侄学说话,慢慢改着他那口三百年前的古语,又笑说道:“说起人情练达,吾……我也并非自夸,虽然世易时移,人性还是那个人性,那是几千年都没变过的,何况三百年。”
      这话的确不错。酒坛将一口古话改去,再与人搭讪、攀谈、打探消息,真是无往不利。
      元姤并清颐身上盘费也不多,青濛弟子游历时本就靠着捉妖、超度等法事自赚盘费,索性就由元姤画了各色咒符,什么平安符、辟邪符、招财符的,酒坛出面兜售,生意竟然不错。收了钱来却是清颐管着总账。

      行了七八日,进了河南道,望见第一处县城时,酒坛精神一振:“这里有种枣酪酒,极是香醇的!”
      彼时他们正在一处茶铺休整,旁边一桌有人失笑道:“兄台敢是在哪本杂记里看到的吧?这枣酪酒确是新息名产,只是百年前烽烟迭起,此地十室九空,如今民众多是从淮南、山南迁来的,这酒已无人会酿了。”
      那一场动荡后不过百年,如今政局倒是平稳,民众得休养生息,渐次繁衍起来,那百年前颠破流离也被人渐次遗忘,如清颐便不大熟知。然元姤却是知道的,所谓祖师开山、青濛建派,若非兵祸连绵,你道癸龠祖师好端端为何上了青濛山?

      酒坛愣了片刻,长叹一声。也只有这种时候,方觉出三百年时光、沧海桑田,这人间已不是他所知的那个人间了。他性情本也豁达,不过一叹了事,反而与那说话的人攀谈起来:如今新息又有什么好酒,怎样好景,甚等好吃食,该往哪里赏玩,一一问来。
      那搭话的人显也是个好热闹的,两个陌路之人,半柱香功夫就打得火热。
      这人四十以内年纪,穿着件乡下土财主最爱的府绸长衫,团团脸,下颌上精心蓄了须子,却可惜只得细细一缕,凡说话时便要捻着。自言姓张,行一,家中薄有田产,在镇子上开了个书肆,每月往县城去进几本书来卖。

      酒坛便问道:“我看张大郎眉心有些黯色,想是近来有些不顺?可是有什么难解的事情,不妨说出来,也能排解一二。”
      酒坛虽然装扮落拓,身边却足跟了两个道士,张大郎对他也信服起来,一拍大腿,叹道:“可不是有点烦心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边说着,将手边一个小小包袱解开,露出里面一摞书来。
      “乡下地方读书人少,圣贤书不过摆几本装样,还是这些话本卖得好。”他说着拿了一本递过去。
      酒坛接了,见是本精工细作的雕版话本,纸张上佳,还配了极漂亮的插图,令人爱不释手。
      “这个书生前几年突然冒出来,写的话本子极好看,县中集贤书肆买断了他,特特配了绘图师傅,精雕的板子印了,每一本出就卖断货。我往县里抢了这几本回镇上卖,竟没看仔细,拿了几本残本。”张大郎搓着那缕须子叹着:“前面都没问题,偏偏末尾处缺了页,买了书的人看不到结局,几乎砸了某的书肆。也不要赔钱,只逼着去县中换全本回去。没奈何只得再跑一趟。”

      酒坛将书翻到最后,看了看精致的装订,啧道:“不像是被人撕了去。”
      张大郎摇摇头:“我这里一共十本,都是在这一页上断的,不是雕版出了岔子,就是装订的人没订全。”
      清颐也好奇地取了一本在手里翻,元姤皱了皱眉,突然伸手道:“给我一本。”
      张大郎吓一跳,刚要出言拦阻,清颐一伸手已递过去了,递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毕恭毕敬。
      张大郎:……
      这些话本子写得虽好,内容却不外风花雪月、才子佳人,元姤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哪敢给他看这个?!
      清颐接下来一句话,差点把张大郎吓一跟头。他道:“师叔,可是有妖孽作祟?”
      张大郎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应为这少年辈分之高而惊,还是为自己沾上了妖孽而吓。

      元姤将书搁在桌上,翻开第一页,一只右手平平举在书上,安安稳稳回答:“只觉得有点奇怪,看看才知道。”
      书页里突然抽出一条细细的丝线,蛇一样灵活地卷上了元姤的食指,就如春蚕吐丝似得一圈圈地绕了上去,越绕越厚;那书页也如被风吹起一般,一张张由右向左翻开,越翻越薄。将将翻到末页,丝线“啪”的一下挣断开来,线尾高高弹起,倏然间元姤食指上缠绕的线团整个不见了。
      “因果线断了。”元姤说。
      张大郎张大了他的口,一肚子疑问倒不出来。
      酒坛也忍不住皱了眉:“那就不是雕版的问题,也不是装订错了……难道是书蠹?”
      清颐也跟着皱眉:“书蠹恐吃不下这许多。”
      张大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们……说什么呢?”
      清颐好心给他解释了一下:“刚才那是因果线,因果线断了,说明这书缺页是没有道理的。”
      张大郎听了一耳朵废话,很想把这个文秀的道长揍一顿。

      “万事有因便有果,”元姤接口拯救了师侄:“如果雕版出错,雕版就是因,缺页就是果;如果装订出错,装订是因,缺页是果,这就是有道理的。这样有因有果,因果线应自然而尽,不会断开。但是因果线断了,所以必然有突如其来的事情横插而入,打断了因果,所以说这书缺页是没有道理的。”
      张大郎还是很茫然,但他总算抓住了所谓“因果”的重点:“那究竟是为什么缺了书页?”
      元姤把书合起来递给他,异常平淡地道:“现在我也不知道。”
      张大郎又想揍人了。
      酒坛摸着下巴笑:“有意思。反正我们也要去县城,索性就跟着张兄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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