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三十八 ...
-
三十八、
辛夷被人头朝下扛着,走了一刻钟的山路,途中被放下来重新捆扎结实,连带蒙了眼睛绑起嘴来。他在黑暗里觉着似乎进了某处狭长的走道,时不时被撞上石块,又或后背顶到洞顶。开始时四壁都凹凸不平,不像是人工修凿的,走到后来却渐渐平整起来,像是人造的地界了。
辛夷头朝下控得发晕,没本事计算方位里程,被人放下来的时候兀自晕头晕脑。
他被人扔在角落里半晌,四周乱糟糟的有七八个人在走动,唔哩哇啦的交谈声一句也没听懂。依稀是女直话。
***********************************************************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得他都快睡过去了,才有人给他解了蒙眼布和绑嘴,在他脸上淋了点凉水。
好半晌,辛夷才能对准了焦距,眼界里满满的都是一张大脸——不是因为凑得太近,是因为脸太大。
肉团团一张大脸,挤得五官都皱作一团,当间两汪湿漉漉的小眼睛自带一种悲悯忧郁的气场,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一般。
“某是乌翣。”肉团上咧开一张小嘴,嘟哝道,说的居然是正经官话,字正腔圆。
葫芦口战后辛夷就听说过乌翣的名号。不但听说过他是个胖子,更听说他已经伏诛。显然不但伏诛一事并不属实,就算胖子,也是超乎了想象的一位胖子。
辛夷咽了一口口水,再咽一口,又咽一口,终是没忍住,十分诚恳地道:“你知道安禄山怎么死的么?吃太多,肥死的。”
乌翣曾替老大夫构想了几十种反应,然这人还是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之外,一时瞠大了乌溜溜的小眼睛,愕然了片刻,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本是躬身弯腰问话的,这一笑就十分费力,笑得两只眼睛都水汪汪的,方才倒回一口气来。
然后他扶着膝盖,吃力地在辛夷面前蹲坐了下去,突然也用一种很正经很诚恳的口吻回答道:“老子当然知道。但老子要不是吃这么肥,他娘的根本活不到现在。”
他一本正经地骂娘,脸上却自带无辜意味,仿佛他根本不曾心怀怨怼,只是个温和无害的胖子。
辛夷又看了他一眼,皱皱眉:“那你也不能再胖下去了,你的心肺和关节都已承受不住了,最近是不是呼吸愈发困难,总是疲惫嗜睡,两膝时常脆响?老夫有套轻身健体的法子……”
乌翣有些好笑地打断老大夫的滔滔不绝:“某暂时还不想杀了辛先生,先生无需如此紧张。”
辛夷瞪了胖子一眼,恨恨地闭了嘴。
乌翣却有些兴致盎然:“不如我与先生玩玩问答游戏,我问一个问题,先生也可以问一个问题如何?”
辛夷嗤笑道:“那你打错主意了,我就是个随军大夫,军营机密可不知道。你不是有个内线?”
乌翣以掌托腮,“嗯”了一声道:“辛先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能把章柳救回来,还能请到无情这种人物入军营查案,这次连内线都被你撞破行藏……唉,若非如此,某真不想对先生不利来着。”
辛夷快速垂下眼睑,遮住眼中一抹诧异的光芒。
“内线?撞破?我?我撞破了谁?谁是内线?”辛夷心中念头疯狂转动,一张老脸努力端了个八风不动。
乌翣饶有兴趣看了一会儿,笑眯眯问道:“辛先生为何要救章柳?”
辛夷心里还没捋出个一二三来,听见发问张口就答:“能救,就救了。”
答完了,才皱皱眉抬起眼来:“这算一个问题了?”
乌翣忧伤地叹口气道:“那毒是吾族不传之密,竟能被辛先生压制住,实在了得。可惜先生压得住,解不得吧?否则也不需急寻白花蛇舌草了。”
辛夷霍然抬头,嘴唇急剧地哆嗦了两下。章柳余毒未解,这事他只告诉过章柳,新解药制备需要白花蛇舌草,这就是连小柳都不知道的事情了。
乌翣盯着辛夷的神色变幻,小眼珠咕噜了两下:“先生有什么要问的?”
辛夷一咬牙,索性问他:“那毒怎么能解?”
乌翣摇摇头:“那是吾族中杀人利器,谁会去研究解毒之法?”
辛夷目光一黯,摇头默然。
乌翣笑道:“第二个问题,为何要请无情入营?”
辛夷撇撇嘴道:“遇上了,就请了。”
“请来做甚?”
“查案!不然做甚?这是又一个问题了吧?”
乌翣笑了笑道:“是了,你问吧。”
辛夷张了张口,他很想问内线是谁,只是这就暴露了他根本不知情的事实。思忖再三,只得问道:“你接下来做什么?”
“等。”
“等……?”
乌翣眯眯眼,惬意地道:“我方才问了两个,便再答一个,我等无情找到这里。”
辛夷张大了嘴,愕然看着他:“你抓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乌翣竖起食指摇了摇:“这个问题等一下,我先问。射杀了萧宛哥的那架弩,是无情带入营的吧。”
“不是……”辛夷突然警惕地闭了嘴,眼珠子转了一会儿道:“这个不能告诉你。”
乌翣前两个问题都无关痛痒,这个问题辛夷也未放在心上,只是答了两个字自觉不妥,却又不知该怎么收回来。
乌翣也不追问,点点头突然换了问题:“无情身体如何?”
辛夷这次不但闭紧了嘴,一并闭紧了眼。
乌翣自顾自点着头道:“不是无情带来的,那就是军营中原有的,以前却从未听说宋军中有这样威力和准头的劲弩,那只能是无情对弩做了改进?这法子若是容易,想必早就献入了军器监,可见改制不易。这弩机在战场上妙用无穷,无情既能改制一架,慢慢地再多改几架也就是了,可他却随着杨桴去巡边了。听说无情虽为四大名捕之首,却体残质弱,恐怕这改制太耗心力不能贪多吧,那他一共改了几架弩?”
辛夷突然觉着,这胖子实在太过可怕,自己不管如何谨慎,三言两语还是被套去了信息。他只得死死咬着牙,控制着面皮,努力将那日战后无情青白的脸从心底逐出去。“不能想!不能想!我什么也不知道!”
乌翣伸了蒲扇般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辛夷的脸:“辛先生这样子就没意思了,你这摆明了知道点什么的模样,多让人好奇啊。”
辛夷气急,索性把脸塞进两腿当间——他手脚都被捆着,这个动作还是做得的。
乌翣撑着膝盖,吃力地站起来,叹口气道:“也罢,那先生就再想想吧。”
*****************************************************************
这段问答,乌翣是挥退了所有属下的,因而无人听到,无人知晓。只瞧着乌翣站起来招手,方围拢上来。
乌翣吩咐手下道:“这两日让辛先生清心寡欲地好好想想事情,吃喝俗物千万不要拿到跟前来。”这句话是用的官话,随即又换了女直语吩咐一句。七八个亲卫轰然应诺。
辛夷依旧闭着嘴,喉头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乌翣忧伤地叹口气道:“辛先生必要与我较劲,那就耗着罢。无情什么时候找到这儿,什么时候算完。希望辛先生请来的名捕,不会令我太失望。”
辛夷闭着眼睛在肚子里骂娘。他出军营时登记的是采买药材,又有个李四保去营里报信,说他往北山寻药,谁能猜着他会被乌翣掳了!——明明葫芦口战报乌翣已经死了!
接下来的时间十分难熬。
那些女直人果然遵从命令不供吃喝。
然而他们自己在吃喝!不是一日三餐,是轮着班排着队,吃着肉喝烧酒还哼着歌!
酒肉的香气一阵一阵往鼻孔里钻,辛夷从早上出军营到现在水米没打牙,闻着这味道胃腑都揪成了一团。
听这些人言语如常并不收声,想来是一处隐蔽地方,声音万难传出去的。辛夷把呼救选项直接省下,留点力气想事情。
谁是内线?他撞破了谁?这几日单独遇上的几个人在心里走马灯似的来回转。
医帐里时常碰上老周,制药房是自己的药童,叶告小子很久没见了,军营外前坡见过二柱,后坡见过□□,北山脚下撞见过张土根,桃林见过何力,在县里遇到过王四、牛二、田大力……嗯他们那一队人都在,不能算单独。这些人里,哪个是内奸?相遇时他们在做什么?有什么可疑?
辛夷想得两眼发直也没想出所以然来,只得暂时抛开去研究自己身处之地与那些女直人。
这个地方形似斗室,面积却不小,容纳了近十号人也不拥挤,光线昏暗,四周无窗,空气里微带凉湿潮气,却似地下。斗室里零散着些桌椅榻柜并十几口木箱,那些女直人就在上面随便坐卧,吃光的骨头随手丢在地上,油乎乎的手挠着光秃秃的脑门。
这么盯着盯着,还真瞧出些不同来。
因斗室无窗,四壁燃了许多火把,把女直人垂辫上的珠子照得闪闪发亮。
辛夷惊异地发现,这些人并不都是有珠子的,珠子和珠子也不一样,有的是金珠,有的是银珠,有的大,有的小,打磨光滑。
可辛夷与乌翣面对面兜搭了许久,他那垂辫上的金珠分明是镂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那隐隐的,是一种……图腾?
辛夷突然张大了眼,有个模糊的影子从心底翻出来。
那天在桃林,自己为何会注意到桃胶?
那个刻痕……那个形状……有没有相似之处?
辛夷徒劳地往墙上撞着头,他是真的没注意!可一旦发现了这点可疑之处,剩下的似乎也顺理成章,那个何力,未免太喜欢凑热闹了些……?
两个女直人以为他要自尽,跑过来拉开他,神情紧张。
连乌翣也被请来查看情况。
乌翣悲悯地叹道:“辛先生,你这么撞是撞不死的。不如你告诉我那架弩的消息,我给你个痛快?”
辛夷气急败坏道:“滚!你才寻死!老子要解手!”
于是辛夷获得了一次走出斗室的机会——进了山洞。
两个女直人拎着他左拐右绕,到了一处僻静地,解了绳索,虎视眈眈盯着辛夷。
辛夷咆哮了几句,让他们转过去,只得到了两个冷笑。
咆哮声在山洞里远远回荡,只听出这山洞超乎寻常地大,完全绝了辛大夫逃跑的念头。
没日没夜的煎熬,将时间拉得无限长久。辛夷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只在斗室里过了两天不到。
他只是眼睁睁看着有人将李四保的尸首拖进来,随手扔进一个箱子;眼睁睁看着那些女直人吃饱喝足,磨砺刀剑;眼睁睁看着乌翣与人接洽,对着张舆图指指点点。
被两个人架起来的时候,辛夷大概认命了,显得格外温顺。
乌翣手里摆弄着一副弓箭,总是哭唧唧的一张胖脸上有些奇异的神情:“我本想多留先生几日,可惜那位成捕头未免太厉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