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艳名抄》猫锦

25、百鬼之衣（三）

　　岚君觉得自己从身躯到魂魄都千疮百孔，他扭动身躯，将身下的土地凿开，试图躲到地下，那光芒却无孔不入，仍叫他痛不欲生。这不同于每一次泽君将他生吞活咽的痛苦，也不同于被须佐之男斩下头颅的痛苦，这一次，他感觉到自己每一寸灵肉都在融化，可怖的巨大身躯钻入地下，疯狂挣扎扭动。

　　阴阳师举着袖子遮住嘴唇，瞧着渐渐熄灭的神镜碎片，还有归于死寂的地面，苍白清秀的脸孔上只有淡淡蹙眉的神情，并不能分辨出他的心境。
　　那只九尾狐爬到他的脚下，哀声道：“若是您尚有一丝人类的情感，也应该懂得怜悯和宽恕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为和您一时意气所起的争斗落得如此下场，早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了。您从天上降下，不正是为了化解这段恩怨和人间界的劫难吗？如今他已经无力作为，再也不能作恶了呀……”

　　七重并不看他，也不言语，此刻格外冷漠。
　　九郎发出哀泣的声音，那只潇洒落拓的高天原上的大狐狸，此刻双目殷殷含泪：“请您顾虑我的悲痛，留下泽君一条性命罢。虽然这世上妖魔与人类无穷无尽，阿泽却是我无可取代的朋友啊。”

　　七重听闻这句话，微微一动。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来，霜雪般的神情微微溶解，他轻叹一声。垂下头，瞧见九郎两只前爪合十作揖的可怜模样，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九尾狐银白色的毛发。
　　九郎乖顺地依偎着阴阳师的手，不敢造次。

　　七重似乎是满意于九郎的虔诚，他解开身上华丽的青金色羽衣，抛向空中。
　　羽衣上浮现出无数鲜红色的文字，展开在空中，然后随着羽衣一起落在地面，将整片土地都盖满。
　　七重并指结印，开始默念封印百鬼的咒语。
　　渐渐地，那些鲜红色复杂的文字一一渗透进土地里，而后那件羽衣也沉没到泥土之下。

　　等到七重将百鬼之名一一念完，天地间一片寂静。
　　八咫镜也燃尽了余威。

　　又过了许久。
　　七重笼着袖子，缓步向羽衣沉没的地方走去。
　　九尾狐也悄悄地跟在后面，四处嗅嗅闻闻，找寻着大蛇的痕迹。
　　阴阳师静静地站着，华丽的锦衣垂落地面。不一会儿，他衣袍的下摆梭梭地动起来。一条金花蛇小心翼翼地从他脚下的泥土里钻出。
　　花蛇怯怯地探索着，七重嘴角露出细微的笑容，俯身朝那条蛇伸出手来。
　　那花蛇三尺有余，见状忙不迭地爬上七重的手臂，绕了几圈，然后高高抬起头，吐着舌头和七重四目相望。

　　花蛇一对金色的眼睛炯炯发亮，活泼又狡黠。
　　七重似乎有些高兴道：“果然是你留下来了。”
　　那小小的蛇妖扭着身子又在七重的手上绕了几圈，口吐人言：“我跟泽本身就是一体，并没有什么分别，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高天原上的旧事，就好像是前世今生一样，我并不曾忘记呢。”

　　白色的大狐狸听了这话赶紧从七重背后钻出来，怔怔地瞧着阴阳师手上的那只小花蛇。
　　狐狸红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小蛇。
　　小花蛇从七重的手上扭动着爬下来，垂落到九郎的脑袋上，然后在狐狸毛茸茸的头顶盘着身躯，低下头对九郎说：“阿九，虽然变成如今这种模样，我并没有忘记你。”
　　“嗯……”
　　九郎应了一声，狐狸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他抬起爪子，轻轻地拍了拍小蛇的头。
　　九郎垂下头，心中却轻声说道：对不起啦，阿泽，我没能保护好你。

　　小蛇从九郎的头顶游下来，落在地面，一道金光闪过，化作了个俊美青年的模样，黑发金眼，正是当年出现在平安京的夜色中，那个面容妖异的男子。
　　青年身穿艳丽的紫色和服，手中捧着一件青金色的羽衣。他捧着羽衣走到七重面前，欲将羽衣还给七重。
　　七重轻轻摇头。

　　“不必了。”七重说，“这件百鬼之衣今后就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永生的枷锁，你是永远也离不开它了。”
　　说完阴阳师拿过青年手中的羽衣，轻轻抖开，然后披在青年的身上，低声念了一声咒语，那件羽衣立即发出炫目的霞光，无数鲜红的文字浮现在那件羽衣上，然后渗进青年洁白的皮肤里，密密麻麻犹如一张大网。
　　青年只是感到轻微的一紧，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一样。
　　七重将羽衣肩部的绳节系好，道，“你的身躯与神力都已经灰飞烟灭。而我也失去了镇守妖魔的神器。我将我所看守的百鬼之名抄写在这衣服上，如今你穿上这件羽衣，你的身体就是这无数妖鬼的容器。”

　　青年披着七重的羽衣，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此刻回忆起他还是年幼的小皇子的时候，总是看到七重一笔一划地在艳丽的红纸上抄写鬼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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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夜，你在写什么啊？”
　　茶色的长案上端端正正摆放着的艳红色的抄纸。七重将那些复杂的文字一丝不苟地写在纸上。
　　“是鬼名。”
　　“鬼名？”
　　“就是鬼的名字。”
　　“为什么要抄鬼的名字啊？”
　　“为了把世间的妖魔封印起来。”
　　“封印是什么？”
　　“就是像茧一样的东西，用来囚禁妖魔的法术。”
　　“那不就是牢笼么。”
　　“也可以这么说。”
　　“那多可怜啊，被封印了就不能动，不能玩耍，也不能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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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抬起头来，金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七重，道，“这原本是你应该承担的责罚，如今倒是成了我的囚笼了。”

　　阴阳师这时才终于展颜露出笑容，缺少表情的脸上因为这愉悦又有些狡猾的笑颜而显得生动美丽，七重掩面笑道：“你的容器是我用这山上的泥土捏造而成的，从此之后你不老不死，也不会有痛苦。纵使是永生永世帮我看守这一千一百八十只妖鬼，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呀。”
　　末了，狡猾的阴阳师又优雅地向青年颔首，郑重道：“拜托你了，岚君。”

　　听到阴阳师这样说出他的名字，青年一愣，继而露出莫可奈何的苦笑：“哎……奈夜。你明明知道我是从来都没办法拒绝你的请求的呀。”
　　七重嘴角一翘，眯起眼睛道：“既然这样，我们也算是尽释前嫌，我解除了诅咒，你也没有了痛苦。从前千百年的恩怨，就此两忘罢。”

　　岚君却摇了摇头。
　　他却不想忘记呢。
　　岚君并不解释，少顷又问道：“奈夜，之后你会去哪里呢？”
　　七重道，“我被上天惩罚，禁锢在这小小的天地间好几百年看守封印，如今你我之间的恩怨也算是化解了，自然是从哪里来便回到哪里去。”
　　岚君追问道：“你要回到天界吗？”
　　七重闻言，并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对我而言，人间却是有很多更加有趣的地方，我更想去见识一番呢，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岚君一时神色复杂。

　　长夜将近，圆月西沉。
　　水滨的微风夹杂着水汽，分外寒凉，吹拂着两人飘逸的衣衫，发出飒飒的声响。
　　七重终于拢起长袖，向岚君俯身非常庄重地行了一礼：“那么，就此别过了。”
　　直起身来，七重又向岚君浅浅地笑了一下：“今后您可一定要多多保重啊。”
　　岚君心中一惊，许多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心中的疑问虽然隐约已经有了答案，却仍然想要从七重那里一一问清缘由。
　　七重清秀的脸庞上，那种淡然而又有些疏离的微笑阻止了他将所有事情问个明白。在远处已经露出熹微曙光的水面的衬托下，那种神情似乎是在告诉岚君，这就是在与他坚决的告别了。
　　是从今之后，也许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再也不会见面了。
　　岚君心里忽然非常尖锐地疼了一下。
　　为什么再也不要见面了呢？岚君还没将这句话问出来，阴阳师就在手中结了一个印。
　　七重的身影缓缓地消失在了越来越亮的晨光中。

　　岚君默默地盯着倒映着晨曦的水面，九尾狐静悄悄地走到他身边，然后坐在后肢上，低头懒洋洋地整理着臀部蓬松的毛发。
　　九郎正舔得起劲，冷不防忽然被一双手臂大力抱住，狠狠掐住了脖子猛力晃动。
　　“喂喂……唔快放开啦！”
　　九郎愤怒地挠了岚君一爪子。
　　岚君用力地揉了揉狐狸颈上的银白蓬松皮毛。
　　“阿九，谢谢你。”
　　九郎呆了呆。
　　岚君又问道：“你也要走了吗？”
　　“唔……”九尾狐用尾巴尖搔了搔鼻子，有些为难。
　　岚君已经明白了，“你要回高天原上去了是吗？”
　　九郎点了点头。
　　岚君叹了口气。
　　九郎问：“你呢？”
　　岚君摇了摇头：“我当然不可能回到天界，而这个人间界，却不知道哪里是我能够容身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