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艳名抄》猫锦

23、百鬼之衣（一）

　　岚君已经先一步来到山丘上。他盘腿坐在空无一人的寺庙后殿的屋顶上，空中月轮圆满，硕大无朋，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感。
　　寺庙就在邱山池的湖边，湖面广阔得看不到边际，水面极其平静，倒映着异常明亮的月光。这本是一个妖魔盛行的夜晚，但小苍原这座小小的山峦上，万物就像是沉寂了一样，没有一丝声息。

　　岚君像是没有感觉到一丝这样诡异恐怖的气氛，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已经是一双长大了的成年男子的手。
　　修长的双手颜色惨白，长而坚硬的指甲从皮肤里长出来，指甲根部是漆黑的颜色。
　　过不了一会，手背上的皮肤变得又冷又硬，一颗一颗的鳞片慢慢地从里面长出来。岚君用手摸了摸，那鳞片光滑坚硬，如同精铁打造的甲片。岚君伸手摸了摸脸，吓了一大跳，发现自己的嘴角直达耳际……
　　恐怕他现在这张蛇脸能把小舟殿下活活吓成死的。

　　“奈夜，为什么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外形了？”
　　岚君非常郁闷地问道。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岚君略有些生气，撅了下嘴，冷笑一声：“我知道你的许多只眼睛在看，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半山路上，一个身着青金色羽衣的阴阳师，正骑着一匹马，以人类的速度慢悠悠的地向着山顶走去。一只折纸的白枭在他的身边翻飞了几下，就被他挥手扫开了。阴阳师似乎是听到了式神传来的声音，但是他只是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
　　一般浅粉色的樱花花瓣绕着阴阳师的身畔转了一圈，然后紧紧地附在七重的衣襟上。七重将那花瓣抹到指间，笑道，“怎么吓成这样？”
　　樱树化作的妖物瑟瑟的声音传来：“让您耻笑了。我之前主人的性格残暴无常，我曾经背叛他，他必定不会轻易绕过我。”
　　七重说：“不论你是否背叛他，他都会将你当做食物一样吃掉，你又何必害怕呢，既然你认我为主，我又怎会不顾及你的生死。”
　　“小鬼的安危就全仰赖主人的照拂了。”樱鬼停了停又说：“我感到那位大人已经出现了。”

　　岚君还在纠结于自己不再轻盈的身形和丑陋的容貌，邱山池的水面上则渐渐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一只巨大的蛇形物体浮出漆黑的水面。
　　岚君愣了一下，目光从自己身后出现的一截蛇尾上慢慢移向水面，那蛇形的怪物从背后裂开一条缝隙，仿佛脱皮一样，另外一个怪物从其中缓缓脱离出来。

　　“那便是八岐大蛇了，它吞吃了邱山蛟的身躯，吸收了蛟龙的妖心，此刻恢复了力量。”
　　七重的那只折纸白枭飞到岚君身边，岚君抬起手，那只式神落在他的袖子尖上。七重的声音向他不紧不慢地说着。
　　“你终于说话了。”岚君说，“我觉得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变成蛇的模样了。”
　　“你现在正是妖力炙热鼎盛的时候，天罚降至，你的半身因此才会被吸引而来。”七重的声音不见丝毫慌乱，倒是一副胜券在握，又有些隔岸观火的从容：
　　“您可要小心些啊。”末了，阴阳师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岚君心中翻了个白眼。
　　最近这些日子，这个看起来高深莫测的阴阳师，越来越爱暴露些许与表象截然相反的恶劣本性。也许是活了太久的怪物，实在忍不住露出一些马脚，好舒张一下长年累月不见天日的真面目——
　　自从岚君的封印被七重解开，那千百年作为妖魔的记忆便逐渐清晰起来。他在天地之间游荡之时虽然懵懵懂懂，但也算是看尽了天地万物的千姿百态，怎么察觉不出这个年轻的阴阳师身上的古怪来。
　　岚君用长长的爪子逗弄着那只式神，道：“奈夜，近来我的记忆也越是清楚了。我并不记得须成大人在我身上设下封印的事情，倒是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个人出现在我身边。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天地间万物的种种形态我也算是一一见识过了，最怪的某过于本大爷本身。我可是穷尽了数不尽的记忆都猜不到你的身份啊。”

　　白枭歪着头站在岚君的袖子上，露出又呆又傻的样子来，久久不说话。
　　七重将樱鬼收到袖中，秀美的脸庞上原本那一丝优雅的笑意缓缓地沉寂下去，眼中只剩下一丝细微的嘲讽。

　　巨大的蛇妖游向岸边，一双巨大的如同车轮的金色眼睛在水面上渐渐升高，虎视眈眈地凝视着不远处，自己的半身。
　　岚君挥了挥手，七重的白鸟扑打着翅膀飞走。他此时身形半蛇半人，姿势十分怪异地游下寺庙的屋顶，甫一落地，那大蛇的头颅便从水面上的高处向他垂下来。
　　巨大的蛇口在他面前张开，足有一进房屋那样宽，夹杂海水气息的腥臭味从巨蛇的口中刮出来，岚君在大蛇的面前，仿佛一粒米粒或是蝼蚁一样渺小。
　　他举起袖子，挡住泽君一个呼吸的带来的大风，丝毫没有先前紧张或者是恐惧的神色，仿佛和这只大蛇已经是熟悉至极。
　　“哟，几百年不见你这幅模样了，泽君。”岚君半人半蛇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堪称是扭曲的笑容，“如今我这可怜的身躯将要承受不住上天的诅咒了呢。”说着他拨了拨手上的鳞片，轻轻一抠，好几片银光闪闪的蛇鳞就脱落下来，“但是我的神魔之力却被禁锢在这流着天照大神的血脉的躯体上无法解脱。”
　　说着岚君揉了揉手指，一整片的蛇鳞都随着他的动作，带着皮肉剥落下来，岚君一点疼痛的表情都没有，他无所谓地说：“啊不过，我想就算是我这宝贵的身躯变成一堆烂肉，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吞吃下去的吧。”

　　泽君并没有说话，他巨大的蛇头发出“赫……赫……”的嘶哑风声，朝着岚君张大嘴垂下来，岚君毫不介意地摊开手。
　　届时一道银光擦着岚君的耳边飞过，岚君被一阵锐利的寒风卷起来，从大蛇的口下躲过。

　　岚君在地上滚了几圈，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用可怕的蜥蜴一样的爪子扑扑衣裳，对站在他面前的巨兽九尾笑道：“狐狸君，你这可是口下夺食，实在不是君子的行径。”
　　九郎扭回头，冲他怒目龇牙。
　　岚君耸耸肩。九郎在身后展开蓬松的尾巴，俯下身子威胁地看着大部分|身躯都浸在水中的大蛇。岚君瞧着九郎为作威猛而使劲撑开摇动的巨大九尾，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九郎不知自己的模样可笑，只是如临大敌，双眼之中蕴含着勾玉灵力，发出青色的火光，口中低低地嘶吼。

　　泽君则缓缓地抬起头，从水面上扬起的头颅一直升到夜空中，仿佛目空一切地蔑视地看着九尾狐。九郎并未主动攻击，但是忽然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从水中窜出，几根刚硬的粗壮尖刺飞射向九郎，九郎堪堪向后一跳，躲开了射击。
　　那只巨大的魔物是一只黑色蝎怪，泽君豢养的家臣之一。蝎男挥舞着钳子向九郎扑来，九郎犹豫了一下便飞身冲上去，指爪化为青色的利剑，瞬间就将蝎男的一只手臂切下来。

　　蝎男发出尖刺沙哑的啸叫声，岚君捂住了耳朵，那黑色的巨虫摇动着一只剩下的手臂，钳子夹住了九郎的尾巴，九郎痛叫一声，扭过身去张嘴就咬。
　　蝎男和九郎缠斗一处，泽君则又把目光落在岚君身上，一双巨大空洞又无情的双眼里，似乎连魂魄也死去了，它只剩下想要吞吃的欲望。
　　岚君看到大蛇的眼神，摇头道：“活着对你来说真是痛苦的事情。”岚君因为天威而迅速生长、变异而后溃烂的脸上，一双黑金异瞳直直地看着大蛇毫无感情的冰冷巨目，他叹息道：“然而你我原本并没有什么过错啊！”

　　泽君再次垂下高傲的头颅，张口欲食，然而水滨的草地上传来梭梭的脚步声。
　　大蛇扭过头，金色的瞳孔本能地收紧。
　　因为坐骑恐惧地不敢靠近这些上古巨兽，看起来孱弱的人类阴阳师只能一步步跋涉着进入了战场。
　　七重还未站定脚步，大蛇便扯开如山丘大的蛇口，一道青紫色的火焰夹杂着泽君的愤怒向阴阳师喷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