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艳名抄》猫锦

19、雨神（四）

　　天空还处于清晨时分那种将明未明的色泽中，昏暗的光线下，庭院里的高耸的绣球花堆呈现出灰白的色泽，向上层叠在一起，就像一座千佛塔。
　　七重踏上层叠的台阶上到神社，绕过前殿，终于走到这座寂静的庭院里来。这座神社听从集风院先代主人的安排，接待过年幼的皇子在这里避灾。之后神社里的侍者便渐渐被皇家遣散，或者安排到边远地区去工作，或者纳入百姓之家，于是这一代的主事下面，只剩下五个人侍奉这个神社，平时的香火十分冷清，庭院也疏于整理。

　　七重站在那座茂盛的绣球花堆前，那花朵已经堆积得有一人高了，在晨光下变幻着从深紫色到深蓝色，再到浅蓝紫色的美丽色泽，被雨水浸润着，仿佛蓝宝石雕琢而成。
　　“上一次看到的时候，这绣球花还只有我腰部那么高。”七重说道。
　　七重回过头，也许应该会赴约的人并没有出现在视线里。庭院里空空如也。七重微微低下头， “既然来了，为什么躲藏在角落里不敢见人呢。”
　　“……”

　　阴阳师举着伞走向庭院中央的凉厦，他站在走廊下面四处探看，也并没有看到有故人从转角出现身。他轻微地叹了口气。这时一条紫色的金花长蛇从屋顶上慢慢地游下来，顺着廊柱一圈一圈地滑行向下，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探向那把浅苍蓝色绘着白色芦苇图案的雨伞。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雨伞上，七重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他踏上回廊，将那把雨伞展开着放在地板上。

　　那条紫金花蛇正盘在苍蓝色的雨伞上，颜色鲜艳极了。花蛇又在雨伞上扭动了几下，在伞的边缘高高滴直立起身体，七重低着头视线正对它：“你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
　　花蛇说：“即便我是人的模样，在你看来我也都是怪物不是吗？”
　　“……”
　　看到七重沉默不语，岚君所化的蚺蛇又说道：“你一定因为秋昭的事情在怨恨我。”
　　七重叹了口气，解释道：“你如果一定要这么认为，是的，但是并不是怨恨，至多是责怪你罢了。因为他既然选择成为我的式神，就已经做好了随时随地化作尘埃的准备。他能轻易夺取其它魔物的性命，自然也会有遇到克星的一天。”

　　岚君听了，滑动着身体将那把精美的雨伞卷起来，在地上滚了滚，然后又抬起尖尖的蛇头，哼了一声：“既然你对我们这些妖魔的生死看得这样稀松平常的话，又何必责怪我呢？我对秋昭的危难袖手旁观，任由他被杀害，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毕竟我只是个不懂人类感情的妖怪，只懂得弱肉强食，绝对不会做出即使是让自己陷入险境也要救助同伴这种事情。”
　　七重想了想说：“所以，你其实把秋昭当做同伴的？”
　　岚君一听，急忙将身体树立起来，“才，才没有！”

　　七重了然，他将那把伞从岚君的纠缠中拉扯出来，收好，然后端正地坐在廊下，望着屋檐外的雨水说，“即使你这样说，你的身体里仍旧存在着身为‘人’的部分，仍然有人类魂魄在你身上一息未灭——这就是我会责怪你的原因。就在这个地方，是当年的你恳求我放过秋昭一命，所以我才让他成为我的式神。而如今的你却对他见死不救，我会责怪你的狠心无情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即便只是一个陪伴多年的小人，我也会有难以割舍的心情。”

　　岚君听完七重的剖白，盘着他细长的身体，高高地伸长脑袋，保持了那个姿势呆了很长时间。
　　许久，他才说：“我从来没想过，你竟然将我当做人类来责怪。”
　　说着岚君扭动着身体游向走廊尽头的拐角处，稍过一会，一个穿着白色和服，扎着青金色腰带的童子从拐角处探出头来，喊到：“奈夜，以前我是这个样子的，你还记得吗？”
　　七重点头。

　　白衣小童蹦蹦跳跳地走到七重身边，一屁股坐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五彩的鞠球。
　　岚君将那只鞠球往外一扔，那彩球遇到雨水便喷出紫红色的妖火燃烧起来，一下子就化为灰烬。岚君问道：“所以说，你为了封印我作为妖魔的那一部分而对我使用了这些法术？”
　　七重说：“要想封印你是不可能的，之所以这么做，是小舟殿下苦苦哀求的结果。”

　　岚君一听到“小舟殿下”，立即冷哼了一声：“是嘛。”

　　七重转过头，瞧见他身边那个小小的童子鼓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中十分明白。七重说：“当初小舟殿下亲自抱着她的皇子前来集风院求见先代主人须成大人，是因为那时候你虽然才出生三天，却已经有一岁多的婴儿大小，若不是须成大人使用法术将你的妖力封印，不出一年，你就会长大成人。”
　　岚君冷声说：“这不过是怕她招惹妖魔来帮她产子的事情败露，才费尽心机掩盖我的可怕面目罢了。”

　　“并不是这样。”七重将事情慢慢说道，“若是要掩盖真相，那时候将你杀死或者抛弃，再找寻一个替代的男孩，应该是容易得多的事情，这也是原本小舟殿下打算要做的事情。但是最后她却恳求须成大人护佑你平安长大。”

　　岚君听罢，露出一副不可意思的样子来，“那个蠢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而且还后患无穷的事情来，她明明知道我是怪物啊。”

　　七重说：“当初那个胎儿因为被三足乌的妖力所摄，还未出生就死在腹中，小舟殿下得到八岐大蛇相助，才将死胎产下。大蛇将他的血肉滴在胎儿眼中。而你那时候正好被大蛇吃掉肉身，在人间界神魂飘散无所依凭，被那一块血肉吸引，就依附在了那个胎儿身上。但是，正因为那个胎儿是天家血脉，即使被妖魔所伤死去，魂魄仍然能依附在肉身上不散，与你的魂魄合二为一，这也就是你成了人妖共存之身的原因。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小舟殿下不忍将你舍弃，她再三努力之下，才能将你偷偷安置在这座神社里照料抚养。
　　“须成大人之后，我的法力有所不及，就将集风院所封印的一千妖魔鬼怪的真名抄录在朱砂纸上放置在你身边，藉由封印他们的咒符之力来压制你身上的神力，但是那些封印的力量本身正在消退，而你原就是八岐大蛇的一部分，身上的神力又岂是封印普通妖魔的咒符所能禁锢的。”

　　岚君怀疑地看着七重，“总觉得你在一本正经地说谎呢！”
　　七重晦涩地露出了一丝像晨光般熹微的浅笑。
　　岚君看不透他的心思，生气地说：“哼！狡猾！就知道骗我！”

　　七重并不解释，只是缓缓道：“泽君他这次并不打算融合你以求回他那一截断尾，只是想取回你身上的那一部分神力——你既是妖魔之身，又是天神血脉，等你冲破禁锢苏醒为妖魔，天谴必将降临你这具身躯，你魂飞魄散，而你那承载神力的肉躯就是泽君的目标。”
　　……

　　岚君若有所思，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不语。
　　岚君坐在走廊边沿，两只小脚垂在外面晃来晃去，他伸出手接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把玩着。忽然，他出声说道：“其实，做个正常的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呢。”
　　七重未解这句话的意思，“嗯？”
　　岚君说：“若可以将妖魔和人的这两种身份分离，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七重慢慢摇头：“这世上有多少人盼望长生不老。你既拥有人类的狡黠和智慧，又有妖魔的神力和永生，如此妙不可言，为何还要想做人类这样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的可悲生灵呢？人类在你面前，正如庭院里那丛绣球花一样，每一年盛开，随后凋谢，来年你再看到的，并非是从前的花朵了，而你却可以每一年都看到新的景象。”

　　岚君怔怔地盯着对面那茂盛的淡蓝色花丛。过了许久许久，他从地上爬起来，小手拍拍和服的衣摆，然后对七重露出笑容道：“千百年来，泽君却一次都无法杀死我。拜他所赐，我从没有任何愉快的体验，却幸运地拥有了人类的智慧呢。究竟是为人还是为魔，这种事情，我有自己的愿望，并非任何人都能明白，但是我却希望奈夜能够理解我的的心情呢。”
　　说完那小童变回一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年，沿着走廊走远，七重看着他的背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