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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兰陵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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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阴阳寮。
玉藻踩着细细的步子穿过庭院。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碎的小雨,院中的细沙地湿漉漉的,她小心翼翼地提起和服,走到廊下,侍女便匆匆迎上来道,“玉藻小姐,祐一大人说让您快点去东屋。”
“怎了?”
“今日有贵客来呢。”
玉藻点点头,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纸伞,便撑着伞往东屋去了。
那穿着绿衫的少女拉开纸门走进来时,藤原国师也觉得整个视线刹那间明亮了起来。
清新美丽、如同春日的草芽一般的少女并没有回应藤原国师充满着欣赏的目光,而是立在门边,从容地拍了拍和服上细密的水珠。
玉藻整理完毕,这才小步走近一些,恭恭敬敬地俯下身行礼:“妾身见过藤原大人。”
藤原国师摸了摸下颚,目光转向一直无力地靠在靠椅上的病弱男子,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病弱的男人正是这阴阳寮的领兵大将,安倍祐一。
他如今的模样前些时日相比更是雪上加霜,整个人苍白中透着一种灰败的气息,仿佛已经依偎在死神的身边了一样。
安倍祐一毫无血色的脸上挂起一个冷冰冰的笑容,仿佛完全没看到藤原国师颇有深意的眼神。
藤原国师咳嗽一声,直接说道,“在下许久之前曾经向您提过,关于令妹的婚事……”
安倍祐一低沉的声音淡淡道:“若是安盛公子,在下已经郑重地答复过您了。”
藤原国师道:“在下自认为犬子在才华相貌上,与令妹都十分般配。安倍大人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妨直接提出来。”
安倍祐一瞥了一眼坐在远处的玉藻,“并非是我有何不满,只是小妹尚未有婚配的心思。”
藤原国师笑了笑,“只怕不是没有婚配额心思,而是看不上我家二郎吧。”
“……”
玉藻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既不回答哥哥和藤原国师的谈话,也没有抬眼看向他们。
藤原国师心中计较一番,眯起眼睛道,“也罢。若是我家二郎不合玉藻姑娘的心意,不知道家盛殿下能否有幸让玉藻姑娘一顾呢?”
这话说完,藤原国师面上挂起一丝戏谑的微笑看向祐一。
祐一嘴角些微翘起,他端起精致的白瓷茶碗,眼角瞟了一眼坐在远处的玉藻。
玉藻面上还是没有一丁点儿表示,她仍然垂着头。
祐一只是在自顾自地品茶。
三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玉藻忽然开口说话了:“国师大人,方才有一只豹神闯进了皇后殿下的寝居。”
“什么?!”
藤原国师闻言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他脸上难看的神色持续了许久,额头上也渗出冷汗。待到冷静下来,藤原国师沉吟片刻后叹道:“这也是皇后咎由自取啊……”
祐一放下茶盏,意味深长道,“若是让那位七重大人捉到了三足乌,不仅是国师的俸禄难保,只怕我这阴阳寮,将来也要向集风院俯首了。”
藤原国师连忙接道:“正是如此,在下要仰仗安倍君设法保全我那不争气的妹妹啊!”
祐一向远处的玉藻递去一个眼神。
玉藻俯身行了一礼,然后从长袖中取出一副画卷。
“妾身献丑了。”
少女彬彬有礼地说,然后将画卷缓缓展开在地上。
藤原国师睁大了眼睛,身子也直立起来,向那幅画靠近些,惊讶且好奇地张望着。
那是一副精致的彩绘,画面展现的是奈良旧皇宫的大台上正在演奏雅乐,一群艺人正在跳舞。场中央画的那人穿着红色的将服,戴着兽头面具,手中拿着长弓和红羽箭,正在翩翩起舞。
这舞蹈,正是赫赫有名的唐舞兰陵王。
整幅画面上像是流淌着淡淡的银河一样,发出柔和的白光。
藤原国师惊奇道:“这是……”
玉藻伸出手在画面上拂过,道:“是安倍家的式神之一。”应和她的这句话,画中一道刺目的白光升起,藤原国师用手遮住眼睛。
那道白光直冲屋顶,须臾之后消失不见,藤原国师放下袖子,再像画中定睛一看,舞台上只剩下了演奏雅乐的乐师,跳着唐舞的艺人们却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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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皇后的寝居中一片狼藉。
一道被人为设置的结界封锁了这座居室。
那些不幸被选作贡品的少男少女,还有婢女侍者们都纷纷晕倒在地,葛羽的身躯就在其中。
被锁链困住的三足乌现出原型,巨大的翅膀在这个被从外面封闭起来的空间里难以伸展,它发出暴躁而尖利的鸣叫,黑色的羽毛漫天飞舞。
而那只矫健而又美丽的金色豹子,便是集风院主七重奈夜的式神,一只愿意被人类豢养和召唤的豹神,秋昭。
此时,秋昭仿佛胜券在握那样,懒洋洋地在三足乌面前踱着步子。
秋昭姿态优雅,抬起锋利的爪子,舔了舔爪尖上的血迹。他抬起眼睛来,仿佛是蔑视这只传言中凶恶的古代魔物,竟然堕落到如此不堪一击的地步。
而岚君透过葛羽的身躯,事不关己地旁观着这一场魔物与魔物之间的死斗。
原本是应当事不关己的。
岚君透过葛羽的眼睛,看到那只巨大的鸟儿隐藏在凶恶嘶叫下颤抖的爪子,三足乌的翅膀被那只凶猛的豹神撕裂,陆陆续续洒落在地上的血液里浸着破碎的羽毛——
这一切,竟然让岚君的心情无比地愉快起来。
真是奇怪啊——
原本轻快的心情又忽然变得疑惑而凝重,岚君也不禁有了一时的迷惘:
为什么我要莫名其妙地觉得开心呢?
这场无聊的人类的争斗,于我又有何关系呢?
他眉头紧锁,苦思冥想之后,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这就是作为一个“人”,作为那个原本应该胎死腹中的,那个名为“岚君”的少年,作为一个被残害的殇逝者的怨念在心头沸腾的滋味啊。
那么,那个叫做“岚君”的少年究竟是早就死去了,还是依然沉睡在这个身躯里呢?
此时此刻,他忽然涌现出来的,对那只三足乌的怨恨和好像是复仇一样的快意,究竟是他在这十几年的岁月里积累的“人”的情感,还是根本就是另外一个,属于“岚君”的灵魂呢?
他把自己给绕糊涂了。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只有茫然的,关于死亡的痛苦,以及对逃生的渴望,迫不及待地一次又一次的苏醒在各种各样的容器里……
生与死的轮回太过匆忙,他还没有一次好好体会过,关于“存活”于这个世间的喜怒哀乐。究竟是为什么,这一次竟会有这样陌生的感觉呢?
岚君还在苦苦纠结于突如其来的“人类”情感之中时,忽然一道白色的闪光配合着巨大的破裂声冲进了这个结界。
屋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破口,一个穿着鲜红色将服的人影出现在裂口的下方。
那人站在秋昭和三足乌之间。
他的脸上带着一面兽头面具。
他一手拿着弓,另一手拿着羽箭,举止优雅地像个王公贵族,姿态柔美如同皇宫中祭祀的舞者,做着要开始舞蹈前的动作,他向秋昭行了庄重的一礼——
结界中的对峙,一瞬间便逆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