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卿本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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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马并没有跑多远。初夏的薄雾在渐渐散开，翠岩清溪，天幕地垂，却仍流泻着一丝幽冷。朝阳如晨曦一般柔和，亲昵的爱抚从云间探出来，落在一辆奢华的马车上，摩挲着锦缎似的流苏，仿佛世间万物的此消彼长就浸染在这里。
驾车的小厮倒十分伶俐，见这一红一黄的身影便赶忙撩开彩织如意团花缎的帏帐，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车中的幽香如水中涟漪，一圈圈地漾起来，既非寻常丁香玫瑰的绮丽，更不似宫廷御用的雍容。
先踩上踏镫的瑶蝶回头问筠影：“是梨花白的酒醇？”
筠影眨眨眼，微笑不语。
“你家王爷这辈子也不会有如此雅趣的！”最后的尾音拖得长长，充满着揶揄，说着还不忘吐吐舌头。见听者没什么反应，瑶蝶撇撇嘴，自顾自地补眠去了。
松松肩骨，耐不住昨夜的折腾，筠影也找了块舒适的角落开始闭目养神。马车平稳而行，后面跟着那两匹马，日光映下的影子颤颤巍巍，空气中的尘埃变得清晰可见，无数的细小颗粒在光柱中碌碌地翻滚，没来由地，倦意袭上了心头。
马车驶向的却是来时的路。
城中的混乱发端于销魂窟的一场大火，老鸨朱姨失了“三棵摇钱树”，恼羞成怒地驻在街面中央指桑骂槐，听说是风流多情的羽微公子拐走了佳人们。
“据知情人士透露，那秦羽微是太子的党羽啊。”
“嘘……烧了销魂窟……这次亏大了的是六王爷吧？”
“皇家争权，唉，殃及池鱼呀！”……
悲的喜的，叹的闹的，唯有那宝蓝底花织绣纺纱窗衬着真相，影像冰凉，人群匆忙。
穿过几条微暗的里巷，马车在一偏门停下，小厮捡了两三石子，“噗噗”地扔进园里，再摇了摇腰间的金铃。不多时，便有个管家模样的老先生来开门，一脸的笑呵呵：“总算回来了！快去透宇阁啊。”
马车继续前行，轱辘的声响盘旋于深深庭院之中，静谧的氛围被生生打破，徒留一个大而碎裂的空白。一转弯，一勒马，掀开帏帐透入强烈的光，朱墙碧瓦，玉户琼门。
顺着横道，绕过画梁，随万里祥云，伴九天瑞霭，正是皇家殿阁的气派。推开门，檩木卉雕的桌几旁有着一青色身影。他依稀是在品茗，手指握着茶壶柄，轻盈而专注地将茶水注入小杯，袅袅水气里，隐隐约约露出脸。
“好茶。”筠影凝视着飘散的茶香，低头笑。
瑶蝶一跃而去，夺过杯子，仔细端在手中，道：“汤色金黄清亮，香气清鲜高长，”继而饮下，再伸手一指，“嗯！滋味醇厚，带一丝回甘！可惜，不是公子你的嗜好。”
“易容又失败了么？怎么发现的？”对上两人的视线，青衣男子饶有兴味，开始如数家珍，“这脸、这身形、姿势、道具……简直就是以假乱真的典范啊。”实际上，六王爷本人生得温文儒雅，装扮者却故意要添上几缕胡须，让世人皆以为六王爷忙于朝政，未老先衰。
“咳咳，虽说是素色，但王爷也不喜穿式样过于复杂的箭袖。”筠影指指排穗褂里的起花八团倭缎，同时给瑶蝶使了个眼。
瑶蝶飞快提起男子的衣袖，鼻子嗅嗅：“酒味？梨花白！”笑着挑挑眼，摆出一副胜者的模样。
“哼！俩鬼丫头！”正说着要去补修，便被瑶蝶拖住，双臂也挂了上来。
“不要那么小气！昨天不是扮得挺好嘛。”纤纤玉指戳戳男子的脸，“我们啊，还是喜欢你原本的脸，对吧，筠影？”瑶蝶准备偏头询问。
厢房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惊乱了这一池的春水。屋里的杏黄、嫣红、石青，嬉笑打闹，任谁见了都不禁浮想联翩。来者着玄紫实地纱彩绣片金单朝服，脸色阴沉。
“王爷千岁！”筠影拉着瑶蝶赶紧跪下。
“哟，正主回来了。”青衣男子理了理些许凌乱的衣襟，并不行礼，翘腿侧身，描金的折扇一横一合，现出来的一张脸，眉目如画。他挑衅地对来者扬扬眉：“怎么？你的皇侄要登基了？”
六王爷弯了弯唇角，缓缓吐出：“瑶蝶出去，筠影留下。”根本不理会发问人言语中所上带的一丝嘲讽。
瑶蝶惊得瞪大了眼，咬咬下唇，嘟囔着几句，冲出了房。
“依旧是礼数不全呐。”青衣男子笑得别有深意，抬起一只手闲散地支着头，幸灾乐祸地看戏。
当筠影找到瑶蝶的时候，她正靠在农家村落边发愣。
“瑶蝶……”筠影轻唤她，却没有得到回应。她正专注地看着对街的一群小孩，神情沉寂而静默，夕光明明黯黯地变幻着，瑶蝶的侧颜一半柔和，一半仿佛是莫名的深刻，竟看不出悲喜。
顺着她的视线，筠影好奇地看过去。
已是微热的天气，穿单棉衫的孩子们跑了大半天之后，一个个微微冒汗的小鼻尖上都抹着一撇泥土印儿。他们停在大树底下，一边跺着脚挤进树阴凉里，一边都伸手扯着袖子擦鼻涕。
唯有一个穿玉青小挎衫的小白净脸，学着文客的模样，提起并不宽大的袖摆，使劲儿扯着在额头上按。大概不懂文客擦汗为何要一下一下地沾，而且也没有大人的耐性，所以动作显得急促，活像一只啄米的小鸡。即便如此，这个白玉娃娃还是做得一丝不苟。
周围的孩子早已经凑到树根底下看蚂蚁了，只有两三个要好的小伙伴发现那个离得稍远的白玉娃娃。一个略高些的小胖子仰了仰下巴，不耐烦地吼了声“走开点！”吓得白玉娃娃立即红了眼，退得远远的。
在背后百步远的稻田边上，有一小块水塘。略近黄昏的暮色里，一头刚刚结束全天劳作的水牛呆呆地站在水塘里，水刚好没到它的肚皮中央，它懒懒地躺倒下去。一个少年正蹲坐在它的背脊上，弯腰伸长了手臂，用一只葫芦做成的水瓢舀水替它冲洗。
少年蹲在水牛宽阔厚实的背脊上，两只脚并拢，一只手绕过膝盖放在脚面上，另一只手那么轻松地慢慢汲着水。水从瓢里缓缓倾泻而下，在几乎平坦的牛背上四散出飞溅的水花，在斜落的夕阳下仿佛完全镀上了金色。
过了一会儿，好像少年也发现了白玉娃娃，抿抿嘴，下了牛背，朝塘边走去。
“喂，瑶蝶，看什么呢？”筠影终于沉不住气了。
“很多年前，有人曾送过我一只用葫芦做成的水瓢。”瑶蝶的声音低低的，回旋着某种情愫与别样的诱惑。很快又是她平日的莺燕感：“被王爷交待重要事情了吧，饭一样吃，觉一样睡，真不公平！是什么任务？快速速招来！”
“赞赏我聪明能干什么的。”对于习以为常的对话，筠影也不怎么在意。
“哦。”瑶蝶漫不经心地伸伸腰，打算往回走。忽而看到那个白玉娃娃拿着一葫芦水瓢开心地跑开，后面跟着微笑的牵牛少年。她眼眸一暗，几个起落后便不见踪影，留下若有所思的筠影。
回忆就像天边滑过的纸鸢，牵系的丝线一点也看不见。只偶尔，在晴空中，在灼日下，隐约地反射一线白光。
边塞孤烟，旋风翻转，如同青天一柱。曾经繁华的古城都已消失在了时间的缝隙中，风沙掩埋了往昔的辉煌，废弃处处，以苍凉的面容续写着旧梦，这些破败的船帆，搁浅在了岁月的岸滩上。
当然，黄土、红柳、苇草夯筑的堡垒，以及形单影只的边墙并不是边关全部的风景。青海、长云、暗雪山，酒盏喧呼，男儿志千里，大笑几回，何其壮哉！
只不过，江山兴亡，惟有百姓苦。
那边坐在帐篷中的朝廷官吏正是礼部的吴大人，不久前受命于太子殿下，赴龙勒关宴请邻国大将。如今的筠影恰是尚书府中的一名舞姬。
关山冷月，边城的荒凉与遥远吹磨着豪情，紫花落处，一夜风满。
而席上的美味山珍，丝竹胡乐却让人有醉生忘死的错觉。葡萄美酒，奶酪香茶，烤牛羊烹骆驼，觥筹交错，罗衣纷飞，舞蹈的秀美，胡姬的妖艳，脚腕间的璎珞碎铃，胭脂屡蛾眉。
有侍从尖着嘴给吴大人报消息。开宴有些时辰了，却始终不见主角。
“不大不小的一个将军，了不起么？”吴大人不屑地咋咋口，灌下半杯酒，“那就一直请，本大人还偏偏不信这个邪！”说着迸了个足足的酒嗝。
侍从也不含糊，紧接着就走到驻地最远的将军帐前，喊：“大人有请叶将军！”
白色的篷布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帐中的兽皮椅上堆着好些竹简帛纸，两盏牛油灯烧得噼噼啪啪。可叶天并不在这里。
他背对着副将站在塘边，身后是空寂无人的沙地，身前是大片大片绿丛丛的水苇。浮云遮月，那轮银白藏了半边脸躲进云层，却依旧亮亮地洒了满水塘的银辉，吞噬着他的身形，他仿佛已经消融，再不存实体，仅于沙地上留下长长一道影子。副将与他相距不过数丈，看着叶天静静伫立，没人敢往前踏出半步。
“放牛，是一件挺愉快的事。”脸上漾着浅浅的笑痕，叶天感叹了一句。
“啊？”副将摸不着头脑，只得继续劝说，“边疆的和平不是将军长久以来的愿望么？苌国现有诚意要结缔，为何我们不顺水推舟呢？”
“礼部尚书根本不是来盟约的！想那苌国的皇室之争越演越烈，恐怕这次的宴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叶天闭着眼，拈了拈肩旁的狐裘，声音清晰而坚定。
副将不服，争辩：“这孬官，量他也拿不出什么花花肠子……将军该不是还在耿耿于怀彩郡主的事？”斗胆问出口，最后的吐字少了十分底气。
叶天余光一闪，慢慢转身，不说话，只盯着副将，直看得人冒冷汗才向灯火通明处走去。后面跟着心惊胆战的副将。
八珍九酝，百戏缭乱，罗羽觞，金烛盘，本是人间极乐，却博不得叶将军的好感。吴大人想了想，然后拍了拍手。
所有的喧嚣顿然停住，空气也屏住了呼吸，一声琵琶带着江南细细的薰风与浅浅的塘水越出，轻拢慢捻，美人卷珠帘。渔歌的颜色，寒露的流光，牧笛的风吟，都被这席间的一折歌舞演绎着。伊人宛在水中央，筠影风姿绰约，犹似罂粟。
叶天的表情有所动容，乡音漫漫，游子天涯。
曲终，筠影捧着夜光杯为叶天斟酒。酒入杯壁，晶莹澄碧，皓月翡翠，映着叶天的眸子更显清冷。
筠影笑笑，又把身子往里靠了靠。一群舞姬也不示弱，掐着鲜果端着羹汤，围着争着讨好叶将军。叶天不悦，锁锁眉，仍是不语，稳坐如山。
又上来几个倒酒的小童，玉衫白衣，惹人疼爱。
眼蓦地一亮，拂开周遭浓艳香气，一个箭步，叶天上前捉住左方的小童，灼灼地问：“你是谁？”
小童吓得直躲，回头望望吴尚书，楚楚可怜。
吴大人了然：“这是鄙府的酒侍，刚学礼仪来着，不大懂事。将军喜欢，直接差遣便是。”
“多谢大人。”叶天寡言，拽着小童便出席，剩下副将尴尬地打着圆场。
“想不到‘柳下惠’也挺急的啊。”吴尚书笑得一脸龌龊。
帐外的明月匿在云中，晕出一抹暧昧的昏黄。四下里，黑漆漆一片，风来来往往，如织如梭。站在夜火的暗影里，心下，一片混沌。
叶天神色惊诧，憋下嘴里的一口气，沉声试探：“阿……彩？”
小童谦谦地垂了睑，不答。
“阿彩……”唤得温柔，压抑着的激动在呼吸间乱窜，继而半是自嘲半是怅然地叹了叹气，“还是喜欢扮男装，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十一年啊。”说着取下小童的发髻，顷刻间秀黑如墨，丝丝缠绕人心。
瑶蝶笑得妩媚：“好久不见。”像一朵含苞的月季在霏霏细雨后绽放。
“阿彩，你……”千言万语竟无法汇聚，刚想要碰触仿若虚幻的影象，他的手就被她的闪躲生生搁在半空中。
“贵国的叛将之后，南溪王朝的耻辱，叶将军真不怕流言么？”讽刺得连内心也痛，“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了彩郡主。”面色郁郁：“我爹通敌卖国，株连九族……这样的故事，你信么？”
叶天摇摇头：“苌国的陷害明显，却无证据。这些年的策马出征，只为寻事与寻你。”满是温柔与呵护。
“苌国么？”瑶蝶冷笑，“木头即使上了梁也还是木头。”寂寞而荒凉的大漠，凉凉的风声旋起冰冰的回声，没有一点温暖。
“你变了，阿彩。”叶天感觉不到那些漶漫了的纯真过往。
瑶蝶的笑僵硬起来。
突然间，多年来受过的伤，从记忆的最深处跳了出来，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灼热地刺痛着。而在那之上的，是对自己的蔑视，对背弃了初衷的自己，凌厉的蔑视。寒冷如冰，尖锐如刀锋，深深刺入了心脏的最深处。
“阿彩是个好女孩，甚至能够为国为家，只可惜，她早就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是苟活于世的侍从而已。”说着转身要走，“叶将军请保重！”
叶天手腕一翻，截住她的去路。瑶蝶向后一缩，却被他紧紧地握住手，手心炽热而干燥。
忽然瑶蝶淡淡地笑起来，在叶天的诧异中用手蒙住了他的眼。随后慢慢地靠近，轻轻的，如蝴蝶翅膀般的温暖，落在了额头上。而后，那温暖渐渐下移，最后，终于点上了他的唇。
清浅，然而悲伤的吻，让他的心忍不住也苍凉起来。所以他伸出手去，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抱住了对方。于是，吻加深了。热切的，带着浓厚的欲望，却又带着一份小心翼翼，侵略着，探索着。
离开的时候，瑶蝶说：“我是转世而来的魂。”
清早，醉酒头晕的副将奋力地爬下卧板，跌跌撞撞地要去小解。踩到一个人，一绊，摔得老疼，撑起身，也只得匆匆道歉。习惯性地摸了一把脸，湿浸浸的，再一摸，眼睛又粘粘糊糊的，满是腥味。
“咦？”副将借着微弱的晨光拼命地看，猛然一声“哇”的惨叫传遍了塞关。
帐篷中大大小小的苌国官员全都血红一片，死相极惨，倒着的，横着的，断手的，切脚的，无头的。那个吴大人被捅了数刀，血洞窟似狼眼一般地盯着人。酒味血味在空气中发酵发酸。
叶将军负着刀，立在正中，向着篷门边，浑身是血。左心房没入一支箭，毒汁翠绿，在一滴一滴地消失。
水塘边恍恍惚惚有两抹身影。
筠影问：“为什么对他下蛊？人死还沾着别人的鲜血，极端得很呢。”
“南溪迟早是要亡国的。与其让他死于阴谋，不如这种英雄的死法……也帮你完成任务了不是？”瑶蝶斜睨了一眼，白衣染血，活活生出一场惊艳。
昨晚，她就靠在帐门前，看着他杀人，稠血飞溅。之后，她拉开弓，半眯着眼，对着他的心脏，放了手。
那时的叶天早已杀红了眼，却莫名地回身与她相望。
红尘已远，韶光又误。
彼此的眼中有青山黄尘，十里夕阳，看得到千山万水，阴晴圆缺，这生一回，那死一回。
“你恨么？或是……爱？”她听见筠影在问。
“无所谓。”她听见自己在答。
望着远处的军帐，瑶蝶觉得有些发凉，寒气重得很，一团若有若无的白雾似乎始终笼罩在眼前。她抖抖衣摆，开始踏上归途，雾蒙蒙，一派不合时宜的湿润感。筠影跟在后面，为她添上了锦裘。
塞外气候多异，天与地的交界，看起来并不分明。初升的晨曦，也渐渐犹如一纸泅湿的血迹。原来，一日的时光已至。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卿本我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