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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青楼醉 ...

  •   “今儿你给我是横着要接客,竖着也要接客!这不是当大小姐的地儿,得了便宜卖乖,婊子还想立牌坊么?”朱姨气呼呼地甩开一堂湘妃竹翎毛似的珠帘,骂嚷嚷地出去了,留一个徐娘半老的背影,风韵犹存。
      尾随其后的瑶蝶噘噘嘴,膏荷绉心面的绣鞋在迈门槛时突然顿住,继而迅速抽回,上面织着的几道金色花边仿佛开始旋转,衬得夕光缤纷妖娆。她转过身笑:“姑娘还是好自为之的妙,朱姨待人素来是不薄的。小心最后落得里外不是人,花魁身价也没用了!”莺莺燕口,红唇齿白。
      临窗的大理石樆木榻床中传出一声冷哼:“花魁身价本就不值什么,却偏偏有些痴人花招用尽也没当上。”
      驳得瑶蝶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几声诅咒般的嘀咕渐行渐远,杏黄缎镶的衣摆终于消失在珠帘后。
      楼院春深,炊烟缕缕如梦,窗外浮起胭脂色的天空,有丝丝香气摇曳其中,平常人家正是黄粱饭熟之时,而此处的幕台却刚开始,芙蓉清水,晓寒断魂,君知否?
      “哗啦”,珠帘又被人掀开了,未有说话声却先响起连串的咳喘。只见一个新来的丫头笨手笨脚地搀扶着一抹淡粉色的身影坐下,磨磨蹭蹭端上来的玉屏风散汤又狼狈地洒了一地,吓得那小丫头更加慌乱。
      “姐姐,”筠影终是按耐不住,下了床榻,一边吩咐着帘外的丫头们打扫、熬药,一边牵着粉衣女子坐于书几前,“要折煞我吗?这出‘苦肉计’可真是了得!”
      流倩笑起来,虽若玲珑菡萏,却更似零落的梨蕊,倦容含愁。她道:“妹妹还是那么冰雪聪明,怎么这次的事就放不开了呢?”
      “你也是来当说客的……这字我可写得不好……”筠影拢了拢耳鬓的散发,视线搁在半残的韵诗上没有动,笔墨凝在宣纸左沿的端处,生生截断了流畅圆美的一竖。
      “我看挺好的。”流倩伸手去盖住不佳的收笔,摩娑了一会儿,又叹道,“这晚宴,是六王爷定在销魂窟的,并且亲自点了你的花名。于理于情不值得去得罪个王爷,为难这上上下下的姐妹们;于公于私,名号需要人捧,更何况羽微公子也来了……”
      “他也来了?!”惊得筠影打断流倩的话。
      流倩看了筠影好一会儿,直看得筠影心慌脸晒,然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筠影没再说话,只是听着流倩的告诫,瞧着她喝了重煎的汤药、漱了口,再起身告安。筠影略略回应,便独自盯着一旁高型口小的紫砂壶发愣,茉莉花茶的清雅和着房里未散去的淡淡黄芪味,在兀自地绽放;壶表为陶,颜色却缤纷,赤如红,紫如葡,赫如菊,黄如橙,方非一式,圆无一相。
      这分明是世态百样。筠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晚色便幽幽地盖了下来。

      销魂窟,乃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不说里面的女子皆世间佳品,单是楼阁的装饰布局就让一般者自叹惭愧:檐角碎玉,典丽而不失闲雅,落枫小桥,蜿蜒间带上几许舒荡,秋色山石,青黛流觞,堪令诸多王孙公子折腰。
      而今夜的宴设在文轩,纸窗外多一簇墨竹,斑驳晃影倒增了几分雅趣。轩北侧搭了个不大的阶台,梁上各悬一只白莲珠灯,数对屏帷帘幕俱是洒绣的纱罗绸缎,却是梅兰菊松一类的图样,那些瓶壶罩架,无一不是简洁流畅的素色。
      到场的佳人们也多着淡色,就连偏爱亮色的瑶蝶也换了身极浅的鹅黄,进轩的刹那间还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但到斟酒给六王爷之时又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了。
      六王爷靠在南面的狐裘横椅上,吃着佳酿珍馐,听着众星捧月,赏着歌舞琴箫,然后一侧身,便醉卧美人膝。抬眼看了看前座的秦羽微,笑着扯了扯胡须:“贤弟,怎么今晚兴致不高?”瞧着秦羽微神游八荒的样子,再环顾四周,恍然问道,“花魁娘子没到?”
      朱姨只得赔笑:“王爷稍安,筠影她需要精心打扮啊。”
      “可我们的羽微公子已经等不及啰。”六王爷说得是一脸幸灾乐祸,下面的一干奉承者也跟着附和,而秦羽微诺诺地支吾着,脸色却掩映在烛灯的阴影处,明明灭灭。
      瑶蝶娇嗔起来:“王爷您就只惦记着花魁,不理睬余者,太偏心了!该罚!”说着把斟满琼酯的杯盏递到六王爷嘴边,六王爷哈哈大笑,就着瑶蝶的手仰头一饮。笑闹间尴尬的气氛渐渐化去,朱姨又派了个丫头去催筠影。
      觥筹交错间,秦羽微找了托词、出了文轩,转几个回廊,撩起珠帘,见到的便是一排低头待命的丫头站在壁侧,屋里的主儿正对着一面八角镜贴花黄。铜镜为菱花状,几朵牡丹叠成的钮座,外周是四兽浮纹,其间饰以折枝花,婀娜逶迤,光亮绿绣。
      镜中的女子傅粉栉发,颊上用飞霞胭淡淡地抹,檀色点唇,殷一点桃花,拂烟眉衬额间鸳鸯黄,金箔花钿,疏雨映海棠。看得秦羽微痴迷恍惚,如踏云履。
      筠影早从镜里望到了秦羽微,依旧是不羁地靠在梁边,细长的眼角酝出无限的温情,一身月白,浅蓝色的纹路从领口延绵至下,越发显得人洒脱飘逸。烛光摇曳,她仿佛又听到了他当初旦旦的誓言,可是夜风一过,留下的只有岁月的泪痕。
      有些愤恨,筠影先开口:“才知道花魁的架子挺大的,可以劳烦羽微公子幸临寒舍。”说着瞟了一眼丫头们。丫头们也很知趣,一个个地出了屋。
      “听说花魁娘子不再接客,怎么今天要为六王爷破例?”心里十分不自在,面上却还要装作风流恣肆的模样,可话里的轻佻遮不住皱起的眉,秦羽微只好打开沉香的折扇,仿佛要扇走语气中的烦躁。
      筠影嗖地转身过来,气得满脸通红,咬着唇:“等不到要等的人,残花败柳也需要维持生计,也需要自保!”眼泪在眶中回环,我见犹怜。
      秦羽微自觉理亏,话又搁重了,还欠人解释,刚想挽起千万般的柔言款语,却被一声玉佩叮当打断,回头便见流倩进了屋。
      “哟,羽微公子也在,和妹妹叙旧呢?”流倩随意的问话却使别扭的人更不是滋味,一个继续描眉,一个讪讪而笑。流倩了然,劝道:“羽微公子请回宴上吧,筠影就来的。”
      不好多做辩解,秦羽微再看了看筠影,扭头离开了。

      一柱香的时间后,文轩的珠灯忽然灭了,推门扉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悦耳的铃响,轻重相错,像是遥远的呼唤,卷着大漠黄沙。乐曲渐扬,似凤沉咽绝,长萧莺啭。珠灯次第亮起来,迤逦的影子在末光闪烁的下一秒消失,筠影已站在台间。
      依调而舞,抬手侧腰,发辫就从象牙玉冠中翩然落下。纤纤指穿过璎珞披肩,金绶带流连于踝,赤足上的金铃如雪花纷飞难定。一挑一转一急,流云杂袄,合袖散衣,妙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艳红绡金长裙在旋舞,罗烟动香,千花锦绣,若天女欲飞空,行云不肯归,红蕖袅秋里,云岭乍摇风。
      曲终之前,筠影始终是闭眼的,任心里思绪万千,待她蓦地睁开眼,见到的是宴会上数人迷离向往的眼神,唯有与她遥遥相对的六王爷痞气地笑了笑,玩味地眨眨眼,继而摆出一副神往的模样,带头叫好:“胡衣胡乐,轻盈舞绿腰,好个《春莺啭》!”
      在众人的吹嘘声中,六王爷懒懒地问到:“都知道本王偏好素雅,你怎敢着如此鲜艳的服饰?”不怒而威,多数人赶忙静声,朱姨刚想帮腔,却被六王爷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如此宴会当配《春莺啭》才显贵气,”筠影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春天的柳莺怎可以不婉转美艳?”说着径直走到六王爷跟前,跪下,盛上酒,“还请王爷海涵。”
      六王爷笑了起来,接过酒杯丢开,再一个抬手回拉,筠影便坐在了他怀中:“看来是本王煮鹤焚琴了!”指尖从筠影的脸颊慢慢划过,“那么,今晚就请花魁娘子让本王见识见识什么是凤凰涅槃吧。”不等人反应,他抱着筠影就进了里间,余下的情绮丰致宛如艳笼残月,香逐晓风。

      此时的秦羽微如坐针毡,思索几分,离了筵席,顺着文轩的墨竹深处飞身而倚。里间的檐前挂着两盏广月灯,湖色洋纱的屏面缀着堇色的叶型花纹,配以金色浓丽的牡丹梦霞图,玉鳞点点,素艳亭亭。
      屏风的后面是一张织金镶滚面的红木缨穗雕床,六王爷正悠闲地侧靠在斜旁的石青柱上,眯着眼,嘴角挂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筠影跪在床边,换了银红小袖袄,蜜绿散脚裤,外面罩一件宝蓝缎心天青缎滚满身洒绣,两角丫髻垂着流苏,宛然宋戏里的耶律公主。
      筠影的唇在轻启,可听不请对话的内容,秦羽微心急如焚,正想使调虎离山之计,却见六王爷“砰”得摔了饮具,拂袖而走,淡漠犀利的眼神令室内一阵颤栗。屋外的风乘机灌了进来,不冷却心寒,筠影弯下身去收拾,纤纤手,白瓷片,绕一种梅香胜三分的味道。
      待六王爷一走远,秦羽微便呼呼冲进里间,拉了筠影就要往外奔。
      “秦公子请自重!”筠影重重甩开他的手,回身继续拾掇碎片。
      秦羽微再去拉她,又被她挣脱开,如是再三,也失去耐心而吼了起来:“都火烧眉际了,你还闹什么小性子?!快跟我走!”
      这一吼不打紧,却让筠影丢开半个破茶壶,起身瞪着秦羽微,道:“天下之大,莫非皇土。你秦羽微何德何能,让我跟去哪儿?一辈子躲避逃难,还是偷偷继续为优伶?明白告诉你,如今的筠影已经不是那个被秦羽微骗得团团转的女人了!”一不小心,割破了手,鲜艳的红在一片雪色中格外刺眼。
      “筠影,相信我!跟我去邬阳,”秦羽微牵起她的手,“太子许诺了我高官厚禄。六王爷很快就会被扳倒的。”说着把筠影轻轻搂在怀中安抚。
      “你……还是……快……”她没有说完的话语像一只莺儿振翅的尾音一般,被凭空闯入的喧闹打断。流倩气喘吁吁地跑进屋:“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她慌慌张张地跨了门槛,着急地嚷起来,“六王爷已经派了兵马来捉羽微公子!你们快逃,跟我走!”
      流倩塞给筠影一包袱细软银两,抄小路碎步在前面引路,俩人跟在后面,五味陈杂,一时剪不断理还乱。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筠影看了看葱翠的竹林,笼罩在月色中的竹叶泛出夜的光芒,像在漾开的墨绿雾霭里撒开了大把的银色细沙。她疑惑问到:“姐姐,这个方向离城门越来越远,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
      连眸也没回,流倩答着:“就快到了。”
      “姐姐,”筠影停下脚步,抓住流倩的手臂,“你有事瞒着我!”
      推开筠影,流倩转过身,皱了皱眉,却又笑起来,月光映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决绝的凄美:“被你发现了?可惜也晚了。六王爷的兵马已在附近。”说完她拍了拍手,影子一般的兵士们便迅速把他们围住了。
      “为什么?”秦羽微先开了口,“你不是筠影最好的姐妹吗?”
      “最好的姐妹?呵呵,这可是我听过最好笑的段子了。我的这个‘最好的姐妹’独占了花魁的位置,却又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生人勿近,嗯?可叹的是偏偏有些蠢男子纠缠着不放,六王爷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她凭什么!”流倩的表情、言语早已不如往昔那样恬和,但她依旧是像梨花般的女子,枝枝带雨,粉痕欲化。
      没有时间反驳流倩的话,秦羽微抽出了腰间的宝剑,开始抵挡士兵们的进攻。筠影被他护在身后,低着头,没有说话。
      刀剑出鞘,刹那间击破长空,浮光掠影,宛如流云旋绕着霰雾。风声,竹影,衣袂翻飞,惊起林里不知名的鸟雀,扑腾两三,似利箭般地刺入苍穹。
      秦羽微本可以轻而易举突出重围,无奈带着筠影,身形展不开,只能躲避。一挥一挑,终是找了个空隙,把筠影往前一送,再侧身反手以剑阻剑,生生逼回袭击。眼看要逃离险境,不想又遇上了箭阵。
      虽是兵来将挡,毕竟一难以抵十,闪失几分,一支琉璃箭便以破竹之势直指秦羽微要害。来不及躲闪,秦羽微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态,待诧异着毫发未损而回头审视,却见筠影扑身上前,替他中了箭,右臂鲜血直流。
      心里冒火,秦羽微足下一点,几个起落来到流倩跟前,挽起剑花,搁在她颈间,道:“让他们停手!”

      挟着流倩,俩人顺利来到城垣附近,人迹荒烟,高大的树影镀上了一层苍白的月光,犹如被渐渐风化的泥塑,很快却又黯淡起来。几缕破碎的云丝移往东面,在一片青黑中镶嵌红色的边,朝霞即将要浸出。
      秦羽微盯着流倩,见她毫无悔改之心,当下便想一剑刺下去,可立即被筠影制止了:“事端并非由她而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于是,秦羽微仅敲昏了流倩扔在一旁。
      两人没走多远,眼看就要出城之际,一袭鹅黄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来干什么?”秦羽微用剑指着瑶蝶问到。
      瑶蝶笑得瑞丹成彩,发间的花香妖冶飞扬,只是不说话,诡谲而诱惑着。
      忽然,秦羽微感到一阵巨痛,一低头,发现竟然是筠影拿着把匕首推进他的胸中。“为……什么?一年前的……失约?”他睁着不可置信的眼倒下。
      一年前的这个男子在荷塘边捧着筠影的手,让她不再接客,等着他的花轿来,那个时候正是映日花红,碧叶连天。可她顶住了客人们的百般刁难,扛下了姐妹的冷嘲热讽和朱姨的伺机虐待,仍然没等来他的诺言实现。
      一年后的这个男子在临死之前,开始提起自己未完的承诺。物是人非,有多少人能真正经受住它的不堪?
      筠影走到秦羽微尸体前,用有伤的那只手盖下了他的眼睑:“不,是三年前……或者说各为其主吧。”血模糊了他俊朗的脸,有他的血,也有她的血,“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假如’的话,我真的愿意跟你走。”
      如果没有那次的邂逅,如果你不再来找我,如果流倩是真的打算放我们走……于这一错误的人生渡口边,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不过是一直在失去。
      “竟然莫名其妙地为秦羽微挡箭,筠影,你不会假戏真做了吧?!”瑶蝶娇笑起来,“不是他也不会有你的今天。”
      瞥了瑶蝶一眼,筠影道:“有何不妥?我的舞榭歌台即使是一场梦,也无需你去捅破。你自己的任务可处理好了?”
      瑶蝶立刻像小女孩般地挂着筠影,继续嬉笑:“好啦,不要那么无情嘛。亏我知道你的脾气,让流倩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还凶我!戏不是演完了啊。”
      筠影看着瑶蝶的模样叹气地摇摇头:“人心总是会变的。”
      她挤出一丝笑,然后衣裙飘渺,和瑶蝶跃上一早准备好的马匹,扬鞭向南。这时,苍茫的城郭已给土丘涂上了一层日色的昏黄,忧郁且凝重,气息像昙花般凋零起来,一红一黄的身影渐行渐远,新的一天终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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