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一念》天爱

40、十三 红莲业火（3）

　　是夜，雷霆滚滚，天地变色。
　　宁子鄢把自己关在房间，听着外面的雷声，一声声，都仿佛打在自己的心上。
　　承影剑和荣枯剑并排放在一边，三条鱼跪在她脚边哭着求情。
　　小红：“主人，放过方堑吧，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小黑：“世上还有比他对你更好的人吗？没有了！”
　　小黄：“主人保护了人间，所有人相亲相爱，但是主人没人爱了！”
　　宁子鄢也满脸是泪，但她强迫自己，一遍遍想着朔方和宁枫等人死去的场景。不能心软，对方堑的心软，就是对师门的背叛。她首先是六合的宁子鄢，然后才是方堑的宁子鄢。
　　天空黑一阵白一阵，放佛要把整个天地一劈为二。
　　方堑被锁在广场上，几道雷打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可他依旧不死，抬眼望天，披散的头发中，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他恨这天，给了他这样的生命。
　　又一道雷劈下，把锁着方堑的铁链打断了。他站起身来，吓得周边弟子们纷纷四散开去，对于这样一个天雷都劈不死的怪物，他们都不敢靠近。
　　方堑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躯，踉踉跄跄地往羡鱼居走去，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血印子。他来到宁子鄢门口，鲜血淋漓的手掌，推开了房门。
　　宁子鄢抬头看去，看到眼前这个血人，心痛到无以复加，牙齿重重咬破了嘴唇。她霍然起身，却又不敢走向他。
　　“师父。”方堑轻轻叫她，“我想不明白，还是需得来问你。你教我为善，我便从不作恶。我相信力量是用来守护生命的，便学你一样，试着造福人间。我相信情欲是可以自然释放的，心里有你，眼里便有你。我究竟如何伤天害理，才至今时今日？”
　　宁子鄢无法回答，历来如此，对于方堑的诸多提问，她总是找不到答案，只能以无解应对困惑。她从无教诲之能，不配做他的师父；从无全心投入，不配得他的感情……思及此处，吐出一口鲜血。
　　三条鱼跑上前扶她，被宁子鄢拒绝，道：“你们出去，传掌门令，谁也不准进来，违者杀无赦！”
　　三人哭哭啼啼，无计可施地离开了。
　　宁子鄢垂衣而立，脸上露出一丝悲凉，那双沉沉的黑瞳，深得看不见底。
　　方堑拼尽最后的力气，拿起承影剑，笑道：“师父，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回答不了，我就去问外面的人，一个回答不了，我就杀一个，全都回答不了，我就全杀了！”
　　宁子鄢看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去，终于，拿起荣枯剑追了上去，“站住。”
　　方堑转过身，看着她。凝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充满了化不开的沉闷与无奈。
　　“我回答你，堑儿，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宁子鄢慢慢走近他，宁子鄢的睫毛轻垂下来，眼中泪光盈盈而动，“从始至终，错都在我，是我对不起你，这人间容不了你，我却不能和你一起反抗，我只能……与你一起死。”
　　方堑闻之变色，低头看去，见宁子鄢手上已经捏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诀印。
　　“你要做什么？”
　　宁子鄢念完长长的一道咒诀后，青丝转眼已成白发，面容也苍老了三四十岁。
　　方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这是为何？”
　　宁子鄢握着剑柄，如同握着炭火一般，手掌顷刻间鲜血淋漓，语声却淡然，“堑儿，过来，让我用溯灵诀禁咒杀了你。逆天之力，要付出的，是血肉和寿辰，我活不了多久了，你死之后，我就去陪你。”
　　方堑大声道：“你停下！快停下！”
　　“口诀一出，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宁子鄢白发寸寸散落，掌中鲜血浸入尘土。她抬起荣枯剑，指向方堑。方堑看到，她的整个手掌已经被烫伤，严重的地方甚至连指骨都露了出来，而烧伤的面积，还在慢慢扩大。
　　“我不会让你死的！”方堑上前，向着宁子鄢的右手抓去，想要夺下荣枯剑。
　　宁子鄢提剑避过，换了一个手势，依然还是将剑尖对着方堑，“凭你，还不足以与我抗衡。”她一步步向他走去，走得艰难，但是义无反顾。
　　方堑并不躲闪，眼看着宁子鄢的灼伤处已经漫延至手臂，心痛道：“放下剑，求你，我去死，我一定去死，你放过自己吧！”
　　“我必要亲手杀你。”宁子鄢额头的汗珠滴滴落下，她咬着牙，字字带血，“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必须亲自去做。”
　　几步之遥，方堑不忍再见她受苦，他狠了狠心，挺直了胸膛，朝荣枯剑的剑锋奋力撞了过去！
　　宁子鄢本是用尽全力提着剑，此时看到方堑直直冲过来，也说不清楚是脱力，还是无意识地一抖。剑虽然偏了点位置，却还是直直地扎入了方堑的身体里。
　　穿膛而过，锋不血刃。
　　便在荣枯剑刺入方堑胸口的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痛苦，比锥心之痛、天雷之痛，更甚百倍——却不是从伤口处传来的，而是脚底下。
　　生长着红莲的地方，疼痛直钻进心底，蔓延至全身，完完全全盖过了胸膛被长剑贯穿的痛。
　　方堑觉得脚底有火在烧，他低头看去，也的的确确看到了火焰。
　　赤红的火焰，妖冶夺目，仿佛将方堑整个人都包围了。
　　透过火焰，方堑隐隐约约看到了，宁子鄢在哭。
　　宁子鄢看着眼前这个汩汩流血的巨大伤口，拿着剑的手终于松开了，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步，脑子里一片空白，声音也已然哽咽，“堑儿……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从前不知悲痛为何物，今日初尝，觉得生不如死。
　　方堑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浑身剧痛，但看到宁子鄢哭泣，心中却无比痛快。
　　“我们就这样，两不相欠好了。”他看着宁子鄢，轻轻地笑了，“这次你骗不了我了，为我流了这么多眼泪，因为舍不得我，对不对？”
　　宁子鄢的整个手臂都已经废了，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她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她恨这样的局面，更恨这样的自己。
　　“别哭了，师父。”方堑想伸手给她擦一擦眼泪，但思绪已经开始混乱了，他在地上蜷缩起身子，“好冷……又好热……师父……”
　　他的眼睛困得睁不开了，恍惚间听见，宁子鄢放声大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声嘶力竭。
　　“子鄢，子鄢……”方堑阖上眼睛，沉沉睡去，嘴角却是微微弯起的。
　　我一直站在原地，固守着年少时朦胧的爱恋，竟没发觉时光敲击着四季轮回的河岸，早已弃我而去。昨日之日，当真不可强留。
　　红莲业火，既然能烧尽世间一切，不妨连同我这个人、我对你的心，一起烧成灰烬。
　　当我们成为两堆白骨的时候，就不用在意人家说，这堆白骨应该除掉那堆白骨，这堆白骨不该爱那堆白骨。我们这两堆白骨之间呢，可以没有仇恨、没有怀疑、甚至没有恩义，就那样并排放在一起，相依相伴，地老天荒。

　　——“自此以后，你我师徒，同去同归，同吃同睡。”
　　——“欺负我徒儿，就是欺负我，找到凶手，我把人打趴，你来插刀。”
　　——“我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遇到的人都对你好，不要有什么波折。”
　　——“那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吗？”

　　宁微和众多六合山弟子，眼看整个羡鱼居陷入火海。这冲天的火光，放佛把整个六合山都煮沸了，烫得无法靠近。
　　三条鱼抱着老树逃出来，无一不哭得天昏地暗。
　　宁微想冲进火场去救宁子鄢，老树却道：“溯灵禁咒的反噬之力太强，救出来也活不了了，她这是存心要和他一起死，我们就别进去碍手碍脚了。”
　　宁微只好止步，对着火海，跪了下去。众弟子也跟着齐齐跪下。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宁子鄢置身其中，眼看着方堑在火海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地上仅留下她送给他的鲲鳞，也已经烧焦，但残存之力，依旧顽强地保护着宁子鄢不被灼伤。
　　宁子鄢拿着鲲鳞，失魂一般走出，满头白发、衣衫染血，执剑的手几乎成了一截枯骨。她跪倒在地，功力散尽，无声痛哭。
　　宁微冲上前去将她扶起，哀声道：“师姐！”
　　宁子鄢却仿佛失去了知觉，她仰头，情难自已地大叫了两声，随后推开宁微，冲下了山。
　　她来到后山密林，不停地引诀，手掌一拍，一棵大树便轰然倒下。多年养成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完全失控了，她好像在哀痛茫然中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以法术攻击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
　　花草树木，一批批倒下去。
　　宁子鄢奔跑在树林中，周遭转眼已是狼藉一片。
　　宁微追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惊愕万分地跑过去，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轻轻地唤道：“师姐？”
　　宁子鄢恍然回神，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已经不是原来那般清润，带着厚重的沙哑和沧桑，“宁微，我如此做法，算是没有辜负师命吗？”
　　宁微看着宁子鄢的模样，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痛心道：“我先带你回去疗伤吧。”
　　宁子鄢摇摇头，道：“不用费心了，逆天之诀，无法疗愈。”
　　一切都已经终结，背负了那么多年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她试了试自己的法力，本以为经过之前那一番折腾，定会丧失殆尽，不料还有余力。只是这余力，便如一个刚入山门的小童子一般弱小。
　　“宁微，我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宁子鄢淡淡一笑，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宁微急忙跟上两步，问道：“你要去哪里？”
　　宁子鄢道：“我从小就想去云游四方，看看这万里的江河湖海，以前一直没去做，时间长了险些就忘了，现在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宁微道：“那你何时回来？”
　　宁子鄢轻轻道：“没有归期了。”
　　宁微看着宁子鄢慢慢走远，她衣服上的血迹渐渐退去，散乱的白发逐渐规整，在头上束起一个柔软的发髻。
　　“师姐保重，若日后想念这里了，写信回来，我……必去接你！”
　　宁子鄢听闻，脚步不停，亦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