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一念》天爱

35、十二 南冥归墟（1）

　　东临镇，首富家的婚礼，办得豪华盛大，岳陵光宴请全城，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六合山上，宁子鄢收到了一封婚礼的邀请函，备上厚礼让安栩代为送了去，自己却并未打算前去参加。她查阅了很多典籍，对归墟洞窟有了一定的了解后，便决定只身前往。
　　就当宁子鄢准备离开羡鱼居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池水中有些异样，不停地冒着泡泡。她停下看了片刻，水中忽然出现了三个女孩，身上还带着些许鱼鳞。
　　“小红、小黑、小黄？”宁子鄢立即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是三条小鱼化成了人形。
　　三条鱼异口同声道：“就是我们，拜见主人！”
　　宁子鄢其实都不知道它们在山中住了多久，自她有印象以来，这三条鱼就已经在了，加之六合山上灵气充沛，能修炼成人也不足为怪，便也无甚惊奇，只道：“我正好有事出门，你们留下看家吧。”
　　三条鱼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小红：“主人，归墟洞窟十分危险，去不得呀！”
　　小黑：“还是去东临镇参加婚礼吧，一定有很多好吃的。”
　　小黄：“许久不见方堑了，有些想他了，主人带我们去找他玩吧。”
　　宁子鄢道：“我有要事去办，你们想去婚礼，想找方堑，便自己去东临镇吧，但是切记隐藏好自己的身份，不要惹祸。”
　　宁子鄢说罢，继续往门口走去，忽然听得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天上的各位神仙菩萨，今天到我的生辰了，我想许个愿望，希望师父可以开心一点，前阵子问她有什么梦想，竟然就是守结界，可见这日子过得多孤苦啊，希望她今后的人生，能为自己而活。”
　　宁子鄢止步，缓缓转过身，见是小红从池水中捧起了一个水球，道：“方堑每年生辰，都会对着池子许愿，我们就给他结了三个心愿球。”
　　“他每一年的愿望，都和主人有关呢！”小黑也捧着一个五彩的水球，便听方堑的声音从中传来，“神仙大哥和菩萨姐姐们，我又来向你们许愿了，去年的同门比试，我让师父丢脸了，求你们保佑我今年不要输得太惨，师父那么厉害的人，我好歹要给她留些面子……”
　　小黄手中的水球，是第三年的愿望，方堑充满希冀道：“我下山砍柴赚钱这事，可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呀。以后我想开一家饭馆，现在已经存够了十分之一的钱，这饭馆的名字就叫‘没有香菜’好了，做师父喜欢吃的菜，赚的钱也都给师父……”
　　宁子鄢鼻尖发酸，神情也有些恍惚，她继续往外走去，但是脚步却变得虚浮起来。这一切是从事很么时候开始的？从她留他性命开始？从他完整她的性情开始？原来他们的命运和情感，早已不知不觉中连在一起了吗？
　　走至门口，听到老树喊她：“鄢宝宝。”
　　宁子鄢站定，道：“你也想为方堑说什么吗？”
　　老树道：“我只是想说，人活一世，何必非选择痛苦的活法呢？”
　　宁子鄢喃喃，“痛苦吗……”
　　“一个人活得喜悦还是痛苦，其实都是写在脸上的。”老树懒洋洋打着哈欠，“方堑走后，你都不会笑了，找点高兴的事情做不好吗？”
　　“可什么才是高兴的事情？”
　　“我看你和堑宝宝在一起的时候，就很高兴啊。”老树一脸过来人的样子，“你对他吧，总是想得太多，管束太紧，其实有什么必要呢？我看他最乖了，比谁都听你的话。”
　　宁子鄢回忆起邺城的血战，方堑以凡人之力拼死相护，足够证明，他从来没有走向她所忧虑的那个方向，也从未失去他的天真和热情，更多了一分守护人间的心。那么她呢？她又该如何对他？
　　宁子鄢走出羡鱼居，觉得心头像是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抛也抛不开，忘也忘不掉。她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和原来那个没有欲求的宁子鄢，不一样了。

　　辰兮真和岳陵光的婚礼已经举行到了最后一天，至夜间，宾客们多已散去，岳府张灯结彩的庭院中，只剩方堑和新婚夫妇，踩着满地桐花，意犹未尽地喝着酒。
　　方堑连着帮岳陵光挡了三天酒，此刻已经喝得醉醺醺，冲夫妇二人道：“你们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
　　岳陵光也有些醉意，含含糊糊道：“兄弟，修仙多寂寞啊，你不如考虑考虑，跟我一样，娶妻生子，做俗世鸳鸯。”
　　“你们难不成，就此退隐了吗？”方堑看看岳陵光，又看看辰兮真，“不跟我一起去打魔族了？”
　　辰兮真是三人之中相对比较清醒的，坐在水边栏杆上，看着水里的月亮，道：“我娘一辈子想做凡人，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做妖有什么不好。现在却觉得，能在这个镇子上，和陵光安安稳稳白头到老，可比在山上修仙有意思多了。”
　　岳陵光温柔地看着辰兮真，那眼神，几乎是想把水里的月亮捞起来送给她。
　　方堑忽然觉得心里闷闷的，其实他这辈子最初的心愿，也不过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可从养父母的死，到拜入六合门下，这一步步走来，已然没有退路可走了。他心里装了一个难以企及的人，他们曾经离得很近，后来又离得很远，她现在担负着守护人间的责任，他便也想为此出一份力量，哪怕这力量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他做一分，她的肩上，就可轻一分。
　　辰兮真轻轻叹了口气道：“掌门送来了十八颗灵丹，可惜……她自己没来。其实，我很希望她能来呢……”
　　岳陵光道：“没事，过两天我们就回六合山，拜谢掌门和师父。”
　　“好，”辰兮真笑得眉眼弯弯，“掌门这人呐，看着冷冰冰的，其实最重感情了……”
　　“是吗？”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我竟不知道是这样的。”
　　三人齐刷刷转过头去，看到宁子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院门口，衣袂在风吹桐花中轻柔地飘拂。她站在满地落花中，如站在一地白雪中。
　　岳陵光和辰兮真对宁子鄢有着毕恭毕敬的天然反应，当即便想着要以什么姿势迎接掌门……想着想着，就看见宁子鄢一步步向方堑走去，微微踮起脚尖，给了方堑一个拥抱。
　　辰兮真和岳陵光瞠目半晌后，对视了一眼。岳陵光吓得酒都醒了，赶紧借口道：“阿……阿真啊……我们……我们洞房去。”说完，拉着辰兮真快速跑路。
　　这华丽耀眼的婚礼现场，只剩下宁子鄢和方堑二人。
　　宁子鄢的手依然环在方堑腰间，方堑刚才脑袋晕晕的，觉得入口的酒，瞬间在四肢百骸烧了起来，烧得浑身发烫、脚步虚浮、如在云中。不多会儿，他又慢慢清醒过来，从云中稳稳地踏实了地面，感觉到环着自己的那双手，纤细而温暖，很真实，很确凿。他不是在幻想，也不是在做梦。于是他后知后觉地、欣喜若狂地，也伸出手，抱住了宁子鄢。他的双手很稳，心中却发颤，这颤抖蔓延至后背，又从后背一路延伸到肩膀和脖子，最后直冲脑海。
　　他们的拥抱十分漫长，漫长得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是要逐渐融化多年来两人之间刻意保持的疏离。曾经的担忧、恐惧、试探、却步，正在一寸寸瓦解，转而被别的什么东西替代，朦胧之中，他们建立起了新的关系。
　　“子鄢。”方堑轻轻呢喃一声，口齿生涩发干，“曾听人这样唤你名字，羡慕得紧。”
　　少年的心事，埋得那么深、那么深。
　　宁子鄢轻声道：“那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吗？”
　　“嗯，得偿所愿，”方堑笑得像个傻子，“虽死无憾。”
　　宁子鄢松开手，轻轻抚上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像决定，像承诺，“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方堑全然听不出别有深意，只笑道：“有你在，我少说能活到一百二十岁。那还像以前一样，我跟在你身后，遇到坏人，你负责把人打趴，我负责补刀。”
　　宁子鄢点点头，道：“好，以后，我再也不骂你、不罚你。”
　　“也不准赶我走。”
　　“你自己跑到天边，我都会把你抓回来。”
　　方堑忍不住笑起来，宁子鄢也笑吟吟看着他，之前的剑拔弩张，顷刻间烟消云散，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那些不愉快。
　　“你吃过晚饭没？饿不饿？”方堑牵着宁子鄢的手，在桌边坐下，捏起一块桃花状的糕点往她嘴边送，“我新做的糕点，快尝尝好不好吃。”
　　宁子鄢咬了一口，道：“甜。”
　　“我做这个的时候，就想着你，结果……”方堑低头笑笑，“糖放多了。”
　　宁子鄢问道：“你想我什么？”
　　方堑挠挠头，诚实道：“这不……陵光和阿真成亲么，我就想……你什么时候、会和谁成亲、穿什么样的嫁衣……”
　　“六合山的掌门人是不能成亲的。”宁子鄢一派坦然地看着方堑，“如今我心里有你，知道你心里也有我，很是高兴，但我们之间……也只能这样了，你若还想着娶妻生子，便可去找别人……”
　　“我没这么想啊……”方堑另一只手，仍紧紧握着宁子鄢的手，“我就想着，以后跟你一起去打打魔族，陪你守着山下的结界，哪里有妖魔鬼怪作祟，我们就去灭了它们，闲来再种种花、养养鱼，这样的日子就最好不过了。”
　　宁子鄢道：“我废你灵力，心里可恨我？”
　　方堑摇头道：“不，反正也都是你教的，拿回去就拿回去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跟着颜岛主学做法器，保护更多凡人，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宁子鄢眼中露出几分欣慰，道：“眼下我要去一趟南冥，待回来后，再好好看看你的法器，让弟子们一同下山分发。”
　　“我与你一起去。”不等宁子鄢拒绝，方堑又道，“别想着找什么理由拒绝我，我现在就是一刻也离不了你，见不到你就要发疯，你就把我当做影子好了，行不行？”
　　“无赖。”宁子鄢低着头，面色有些发红。
　　“对，我就是无赖，就是缠着你不放。”方堑做出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你要是扔下我跑了，我就冲上六合山，说你对我不负责任、始乱终弃，让所有人来评评理……”
　　宁子鄢无奈地抬手捂住了方堑的嘴，“好，我答应你就是。”
　　方堑垂眸低笑，看着宁子鄢的手，忽然起了小小的心思，努了努嘴。
　　宁子鄢只觉得掌心一热，顿时收回了手，满脸通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转身走了。
　　“明天早上，大门口见啊……”方堑在她身后喊了一句。
　　桐花烂漫，盛开如锦，纷纷扬扬如雪花落下，覆盖住了温柔寂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