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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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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日暮,飞雪潇潇。容王府的马车停在门外。
崔九安行到此处,被风雪冲入怀中,蓦地怅然一笑,竟取下白羽卫千户手中缰绳,翻身上马,纵马冲入雪中。
李存嘉也即时鞭马追去。
他初时不知崔九安想去哪里,太过在意反而生出荒谬想法,唯恐崔九安一走了之。追了一阵,才想到崔九安不会是逃,他要去的是并肩王府旧址。
李存嘉不再急着追赶,甚至有意放慢,不去打扰他。
这夜风雪烦人,雪片往人脸上扑,李存嘉从未这样狼狈过,到亲眼看见并肩王府废墟,只觉黯然,心头不由酸楚难言。
崔九安比他更狼狈。
他站在夜风夜雪里,鬓发早就湿了。雪片触面融化,脸上也是一片湿冷。
曾经威名赫赫的并肩王府,崔王幕中将帅、客卿来往不绝。当年变故骤生,突发大火,一队亲卫奉崔王遗命将他强行送离宣京。火光中崔九安朦胧回望过一眼,那一眼是最后一眼。
违睽七年,今日仅剩衰草废木,断壁残垣。
崔九安屈膝跪在废墟外。
李存嘉静立一会儿,上前道:“你伤还未好,不要久跪了……我,皇兄为崔王建了衣冠冢,与崔王妃合葬,你若是想去祭拜,我带你去。”
崔九安:“不必了。”
李存嘉被他一句话噎住,望着他背影,忽然觉得崔九安此刻是不可接近的。幼时看在母妃与兄长份上,崔九安对他诸多照顾。这两天再相遇以来,自己屡屡试探逼迫,他也不曾计较。今天不过是进了一回宫,见了母妃,崔九安就一反常态,拒他于千里之外。
李存嘉心里有个原因呼之欲出,却不愿去认。他又站了一阵,王府马车远远驶来。
崔九安站起身。
经过李存嘉身侧,一个字都没说。
李存嘉跟在崔九安之后上车。
马车内部极为宽敞,李存嘉与崔九安对面坐下。一个下人送上热巾,又退出车外。
李存嘉拭过脸上雪水,又慢慢拭擦手掌。
他没来得及说话,崔九安:“小嘉。”
这一声叫得亲厚,叫李存嘉想起吉庆宫中时日。但他知道崔九安后面要说什么,无力愤恨得很。
崔九安道:“我只当你是惠娘娘的儿子。”
李存嘉:“那皇兄呢,你当他是什么?他爱经文,你代他寻访多少古刹,抄录多少经文?你当日暗暗恋慕他,百般示好的时候,可又记得他一样是母妃的儿子?”
他但求痛快,全数点破,遮羞布都没给崔九安留一块。崔九安看似不为所动,神智却反而坠入一个空蒙的境地。是了,当年他心高气傲,胆大包天,求的神仙美眷不是外间传言的花魁娘子,而是五皇子李知靖。众人都眼里见得,心中有数,李知靖从不曾对他有意,看在崔王面上为他留几分颜面罢了,为何他会以为当初那份倾心是无人察觉、无人知晓?
顺德年间种种,皆如一场大梦。是大梦,是美梦。一生荣幸都在其中,转过身就被漠北风雪浇醒了。
现在朝廷还要用他牵制崔王旧部,他来宣京还有未了之事。崔九安一旦梦醒,就不会沉浸到另一个梦里去。
崔九安对李存嘉笑了一笑,笑容十分俊朗。
李存嘉乍时心凉。
他看他的眼神好似看孩子一样。
崔九安:“容王慎言。臣对陛下是君臣。纵使曾经有什么非分之想,诸般苦果也都自尝了。容王要教训臣下,臣洗耳恭听。但愿容王能引以为鉴,勿要重蹈臣之覆辙。”
李存嘉气不成言,拂袖而去。
十一月十八日晨,平西将军与渭城侯列席朝会。崔王府一事悬而未决多年,朝野猜议纷纷,或疑崔王实为功高震主,为先帝所忌。
唯有崔九安有权盖棺定论。雍廷乃照他言辞公告天下,当日大雍并肩王府化为灰烬是西戎血手会所为。
李知靖为表抚慰,竟赐下潜邸,修缮之后改作侯府。借这般殊宠彰显大雍天子与崔王旧部之间再无嫌隙。
二十一日,寒山寺忍俗禅师至宣京城中大相国寺挂单。
崔九安前去拜访。
他们上回相见在郊外野寺。一着布衣,一着旧袈裟,亲手烹茶,续续闲话,直至尽兴。
今番再见,身份不同,话题也不同。
忍俗:“你将并肩王府一案推给血手会,看来是有恃无恐,不惧他们反噬。”
崔九安:“庙堂、江湖本该是两个世界,各有各的规矩,可实行起来,两者之间多有牵扯。前朝文惠帝为太子时便私募高手,豢养死士,称燕山卫。西戎血手会前身就与此相类。”
忍俗:“当年西戎势弱,主动交好大雍,武德帝许裴川郡主远嫁西戎。戎王降妻为妾,迎娶郡主。戎王元配郁郁而终,长子萧惊飞愤而仗剑闯宫,自绝于王室,一手创立血手会,要为亡母报仇。之后戎王病死,西戎内乱,最后即位的竟是原王后次子萧无纠。萧无纠诛杀郡主所出子女,逼死裴川郡主,与我大雍开战。一战就是三十年。”
崔九安:“三十年间人事几番更迭,萧惊飞与萧无纠虽是同胞兄弟,十年前,却割袍断义。血手会分入世、出世两宗,彼时西戎悍将,多是血手会入世弟子。萧惊飞又为人说动,广纳宗室子弟为门下。终招致萧无纠猜忌。”
忍俗叹道:“想来使得西戎兄弟决裂,其中有崔王之功。”
崔九安:“父王南征之时便已策划北伐,当时仅是在西戎埋下几颗伏子而已,没成想会有这样的奇效。只能说戎王兄弟间早就互有猜疑。决裂之后,出世弟子随萧惊飞隐居习武。后来萧无纠早逝,其子萧北海成为戎王,三请王叔出山,才得到血手会出世一脉相助。”
忍俗点头,他知晓的西戎消息全得来自白羽卫的渠道,比不上崔九安所知甚详。
崔九安:“纵使宗师临城,也挽不回西戎败局,萧惊飞在这一战中重伤,至今仍在闭关。血手会出世一脉元气大伤,顾不得和大雍计较;入世一脉急需重新站稳,大雍愿为他们宣传,他们求之不得,又怎么会辩白。”
他一顿道:“况且我确实曾为血手会所擒。”
忍俗想起月前看过的密报,锦衣堂事泄,引来血手会围剿,崔九安亦中伏。
卢献璋请示上意,陛下并未批复。白羽卫仅是旁观。
锦衣堂强行营救,据闻西戎都城裴里一役,折损三十余人,惨烈非常。
忍俗又是一叹,却不知能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