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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季 ...

  •   六 四季

      晨光熹微中,有个人坐在湖边大树下,一边用手按压摸索身上各处,一边喃喃自语。最后竟摸着食指、鼻子和大脚趾发起呆来。
      “你没事吧?”女子摸了石头回来,手上倒拎着两只野鸭,看他这付模样,不禁问道。
      这是少年在山谷中度过的第三个春天,他终于对山谷里最烂漫的春光视而不见了,毛绒绒的小鸟、小兽也牵不走他的目光,每天清晨喂小鹿杏仁倒是未尝中断,只是一日一日地若有所思、心不在焉起来。
      近来他吃东西越来越马虎。以前射野雉、套兔子,逮野鸭,甚至挖陷阱捉獐子,无所不为,得了猎物举火烹油,兴高采烈。如今只有这湖近在眼前,叉鱼甚为方便,火上烤了便吃,也不管生熟焦糊,有时湖边捞得几只透明的草虾,就放进口中生吃了。

      听得女子问话,少年摇摇头,神色古怪:“手太阴肺经交手阳明大肠经于食指商阳穴,手阳明大肠经交足阳明胃经于鼻翼迎香穴,足阳明胃经又交足太阴脾经于足大趾隐白穴……正经十二,阴阳相贯,如环无端。我从前内息从来同一,并不曾觉得有阴阳之分,如今倒奇怪,在手三阴和足三阴中便觉得其质地为阴,在手三阳和足三阳便觉得其质地为阳。食指商阳穴、鼻翼迎香穴、足大趾隐白穴等处,阴阳突变,觉得甚不舒服。”
      “练内功者,九成的人内力是分不出什么阴阳的。只有一成的人,内力呈阳或呈阴。这缘故照我师父说来,十分简单。因为人生而阴阳自和,人若是阴气盛过阳气,或是阳气胜过阴气,便要生病。所以多数习武的人内力阴阳调和,质地浑一。可是……毕竟,刀总是要有锋才能伤人,同等深厚的内力,偏阴或偏阳的,其威力就胜过阴阳浑一的。可是内力为阴也好,为阳也好,最后一定会为自身所限,阴阳二气不偏则气和而生物,偏则气乖而杀物。我要怎样才能两者兼得?”
      “…………”
      女子两眼看天,听他长篇大论,忍了好半天,听他终于说完,回敬他一白眼,“瓷靠釉色,欲得绿釉瓷,须向釉浆加入少许煅烧过的孔雀石,烧时小火足气。欲得青釉,加少许赤铁矿,用湿柴。欲得黑釉,多加赤铁矿,用湿柴。欲得红釉,仍少许加煅烧过的孔雀石,需烈焰高温,闭气用湿柴。可是没有釉的陶,要怎么能有不同的诸色?我说的你懂么?”
      少年茫然:“不懂。”
      “那么你说的东西我怎么会懂呢!!!!”
      “…………”少年两眼看地,满脸死相。
      “好了。”女子笑笑,把话茬开,“中饭我炖野鸭子,你去吃么?”
      “好呀好呀!”少年吞一口口水。
      女子递过一只薄皮铁桶来:“我去杀鸭子。你去提点水来烧开。不然鸭子没得吃。”说完转身去了。
      少年吐了吐舌头,接了桶去了。心下仍是闷闷,随手戳着桶子的壁,戳啊戳啊……不经意间逆行手阳明大肠经,一股纯阳内力从商阳穴透出,竟是两个小洞豁然而出。
      少年眼珠子溜溜乱转,他着实不想硬着头皮被女子骂上一顿,说不定鸭子也没得吃了。
      “对了!”少年忽然想起女子的屋后有个堆杂物的小棚,“说不定那里可以找到什么东西来补一补……”
      他一头扎进去,棚子里锄头、镰刀等农具俱全,还有一台坏了的织机,另有些制陶的工具,少年见她用过,却不知其名。翻了半天并未看见薄铁皮,他只管往最里面钻,就看见有火钳、铁锤、铁炉、风箱等物。
      “嗯?怎会有这些东西?”

      “你在干什么?!”
      女子恰好从屋子出来,一手捉刀,一手还拎着鸭子,许是正要杀。门前一看,湖边不见了少年人影,心里奇怪,绕着屋子一周才看见了他两条腿。
      少年从杂物堆里爬出来,满脸讪笑:“呵呵,呵呵,这里有打铁的家伙……”
      女子脸色铁青,手中菜刀寒光闪闪,映得少年须发俱寒。
      他继续讪笑:“呵呵,有打铁的家伙,我会把桶修好的,我会把桶修好的!”
      女子颜色稍霁:“是桶弄坏了么?” 转瞬又语带讥讽,“莫非你倒做过铁匠!”
      “……没有!”少年厚起脸皮说,“不过我天资聪颖,说不定无师自通呢。”
      那天,是少年就用这破了的桶,提了半桶水。所以那天他被罚吃鸭屁股。
      以后他怎么没能补好它,只得弄了两块木头,塞住小洞罢了。

      转眼已是夏天,这天女子取了远处峰上的冰,在屋中做酸梅汤。
      少年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枝枯枝比比划划,口中正在学小和尚念经。仔细一听,原来是这样:“少林剑法,武当剑法,峨嵋剑法,昆仑剑法,青城剑法,嵩山剑法,华山剑法,衡山剑法,恒山剑法,泰山剑法,武夷剑法……”
      少年自己在那里念叨来念叨去,念叨完了,偷偷从眼角瞄了女子一眼。
      她在往酸梅汤里加糖。
      “你看着我干什么?”
      “我还以为你又要教训我,怎么做陶瓷呢!”
      “懒得费这口舌。不过,”她抬了抬眉,“这么多剑法你都知道么?”
      “嗯。”少年点点头。
      “怎么可能呢?”
      “我记性好啊,过目不忘。再说了,我出师之后,可是满天下地去旁观高手比武啊。”
      “满天下地去看别人打架,有什么意思呢。”
      “是比武!不是打架!”
      “都一样。”
      “什么都一样!高手过招怎么变成打架了……”少年嚷嚷,“打架不过要两膀子力气罢了。而学武刚开始求的是‘力’与‘速’,力大迅猛者为佳,然后开始求‘招’,也就是‘巧’,正如有的招数并不要求力大,也不要求迅捷,却有四两拨千斤的妙处;再然后,再然后……”
      “再然后怎样?”
      “再然后……”少年嗫嚅,“我不知道了。”

      八月间,女子一年最后一次出山,少年跟着去了。
      山外已是浓秋,成片的胡杨林金红璀璨,泉、湖宛如蓝色的眼睛倒映高阔的秋日晴空。少年欢欣,女子只是淡然。
      到了巴扎,女子摆摊坐下,少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感慨:“我三年没有看见这么多人了!”两眼亮晶晶,眼前这个边疆集市在他眼中不啻洛阳的诸坊的繁华。
      “这个,是你上次玩抓子儿输给我的,我可以用掉么?”少年怀里掏出一把碎金块。
      “早就是你的。当然可以。未时过半之前回来。”
      少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混入人群,转眼不知所踪。

      女子寂寂地坐在喧闹的巴扎上,容颜沉静如水,漠然微笑。
      他总有一天是要走的。不是今天就是将来。

      中午时分,正是巴扎最热闹的时候,不知怎的,巴扎那头却起了一阵骚动。相隔尚远,女子坐着看不分明,她素来懒管闲事,也不在意。
      谁料那骚动竟旋风一般地从巴扎那头刮到了这头。尘土飞扬,二十只马蹄踏地如雷,中间夹杂着几人粗野的狂笑。
      马上骑士辫发左衽,衣服皮裘,腰束阔革带,着尖头革履。
      “突厥人。”她轻声念道。
      眼看那五骑就要从她身边飙过,领头的骑士突然一勒缰绳,本来跨下马儿正在疾驰之中,登时“唏律律”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那人骑术也真了得,面不改色,夹紧马腹,马儿后退两步,已然安静下来。
      他并不下马,马鞭如长了眼睛一般,一挥竟就卷起一只陶瓶入手,看了两眼,开口向女子道:“你可是会做陶?”说的却是突厥语。
      女子听得懂,却不会说,只用回鹘语回答:“这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卖陶器。”
      那人笑笑,挥手将陶瓶摔去,女子脸色平静,心中却微松,只望已将这些突厥人骗过,哄走了便好。
      啪的一声陶瓶落地,碎成千百片,那人却一个俯身将女子从地上拎起来,按在马上。
      她手腕纤细,一只手便可以握住两只腕子,另一只手铁钳一般地扼住她下颚,强令她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狼一样的眼神:“你是回鹘人么?倒像汉人的样子。哈,长得倒也不差!若是陶工,一件东西能做两样用,自然很好,不会做陶,就只有一个用处也不错啊!”
      说完,他身后四骑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
      “嗖!”
      那笑声忽而中断,像鬼掐了他们喉咙。头领猛然侧过脸去,回过头之时,右颊已经多了一道淡淡血痕。
      一箭横空。
      远处少年弯弓怒目:“放开她!”
      虽然听不懂那汉人少年的言语,突厥骑士也猜得出什么意思。头领擦去脸上血迹,冷笑:“臭小子,就凭你这点箭术!若非偷袭,如何伤得了我!”
      他一挥手,身后四骑便策马而前,刀弓俱出,要将少年毙于马下。

      与马背上长大的人相比,少年箭术确实也算不得高明。准头勉强尚可,力道与速度远远不及。眼前四骑奔来,他又射出两箭,那些突厥人大笑,竟在策马狂奔中取箭就弦,翎羽纷出,其中两箭在空中与自己射出的两箭相撞,箭尖对箭尖,火花飞溅中,四箭齐落,自己的箭被撞了三十步远,而其余七八箭却是呼啸而来!
      少年叹口气,抛去长弓,伸手去旁边摊子上扯过一只烤全羊来,挡在身前,拔出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青钢阔剑,发一声喊,直往前冲。
      那些突厥人却没想到他有此一招,本来相距虽远,马儿跑得却快,第一轮箭全射在羊身上后,少年早冲进离他们一箭之地,这个距离已不宜放箭,四人将弓插回背上,一擎长刀,只等少年冲到马下,便将他大卸八块。
      “想砍爷爷,等下辈子吧。”少年将到他们跟前,烤羊一裂为四,却是被他斩断,当下分掷四人头面,乘着他们格挡的时机,他一个地躺翻滚,逼近马腿,挥剑就砍马蹄。
      四匹马,他总共斩下六只蹄子,最后那匹马他已砍得手软,切进骨头一半,竟未砍下来。饶是如此,四匹马惊厥倒地,近得难分先后。其中两人身手较好,在马倒下之前便甩脱马蹬跃起,另两人不免和马一起摔在地下。
      少年一个“鹞子翻身”,而后又在马头上一点,借力跃起,半空中左一招“云横秦岭”,右一招“野渡舟横”,直取两人咽喉。
      顷刻间血花从空中洒落。
      等他落下地之时,剩下两人,还未将自己的一只脚从马匹身下挣脱出来,少年 “流风回雪”,剑作一道弧形剑光,一招划过两人咽喉。
      少年深知不可缠斗,也未必能与他们硬抗,以一对四,他唯一可恃的,只有快、准两字而已。
      他稳稳站住之时,那四人正倒在地上,抽搐断气。

      还未容得少年一喘息,忽听得那个突厥首领发出狼嚎一样的惨叫声来,势若疯狂,他一手扼住女子的脖子,一手正要挥刀劈落。
      相距甚远,少年以 “蹑空步”赶出两步就知救之不及,青钢剑脱手而出,掷向那人胸口,他若以刀格挡,许能够缓上片刻。
      谁知那人好似神志已失,毫不理会,拼着胸口中剑也要将女子劈成两半,算起来刀劈下去要比剑到要快上毫厘,这竟是两败俱伤之局。
      这情景落入眼中,少年怎不心胆俱寒。

      谁知刀劈到一半,那人手中刀劈落全成了惯势,女子挣扎中,一脚踢在他胯上,那人手上一松,女子竟然一个倒栽葱摔下马来,那刀虚虚斩在马背上。马吃疼,惊嘶一声,暴跳起来,那人垂头坐在马上,摇摇欲坠,而少年的剑恰好此时飞到,扎进他肩头,他受此一撞,登时滚落马下。

      少年只比剑晚到了片刻,女子脸色苍白坐在地上。少年看她无事,转身把那头领身子翻过来,觉得他肌肤冰冷,瞳孔已散,心口衣裳濡湿,血腥气极重,他穿的本是黑色狼裘,竟看不出来,一摸方发觉插了什么东西直至全没,拔出一看是一把连柄不过四寸的小匕首。
      是女子的东西。
      原来如此。
      匕首拔出来,登时鲜血泉涌,少年在死人衣上擦干了匕首与自己双手,站起身来,不发一言。
      女子此时已经勉力骑上马背,对他伸出手来:“快上来!我们离开这里!”
      旁观众人既不敢帮忙又不敢阻拦,神色敬畏呆滞,远远围看。

      两人一骑,走向昆仑山北麓。太阳西移,粗沙和砾石上金色的光芒渐渐转暗。蓝天胜如碧海,映得荒漠戈壁分外苍凉。劫后余生,少年看看天空,竟是无端感伤。
      多少有些气息未平,他揉揉手腕:“马骨头真硬!”
      “铁皮能戳破,怎么马骨头会比铁皮更硬么?”
      “这个……大约是我运力的方法不对?那些蛮子抓你干么?”
      “突厥人以锻铁闻名,他们锻铸之精远远胜过汉人。可是他们没有陶工。有时候他们会四处去抓一些。你哪来的剑呢?”
      “和弓一样,都是买的。”
      女子拿了剑端详片刻,伸指一弹。
      “你这剑也只比破铜烂铁好几分罢了。”
      少年从后面看见她的侧脸,嘴角血迹,脸上还有擦伤,神色却极冷定,全然不像突遭大难、虎口余生的样子。
      少年道:“匕首还你。”
      女子接了。
      “你真的不会武功么?”
      “自然。”
      “可是,”少年迟疑,“哪个不会武功的女孩子能杀人眼睛都不眨啊。”
      她微怔,又黯然,笑:“我又不是没有看过杀人。再说,难道我还坐等你救我么?”
      少年坐在她身后,闷闷地踢马快走,随手挥斩沿路可见的枯槁灌木,半天怒气冲冲地哼出一句:“你根本就不相信我可以救你!我就那么差么!”
      “我没有这么想!”
      “哼!”
      于是回谷的路上他一路赌气。

      那一整个冬天,他都不和她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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