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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遇见 ...

  •   二遇见
      女子住在山谷中,据坡临水,两间小石屋。
      不知不觉中,谷里今春刚生下的小鹿已经能满山乱蹿,湖上睡莲花开,已经是六月间,石屋里又堆起各类陶器。有七色陶器,胭脂红、贝壳紫、梧桐碧、蔚海蓝、牡丹黄、子夜之黑、新雪之白。这七色每色只得一个。另还有些寻常锗红、青灰色的陶器。

      出谷与进谷道路不同,出谷要靠自谷中流出的河,至不可行处,再转而翻越雪山。因此出谷比进谷略容易些。
      这天晨星未落,她就把陶器用草茎仔细包扎好,背了草筐出门。顺河而下,翻山越岭。
      好容易到了自己惯常去的巴扎,把额上汗珠擦一擦,她把摊子布好,抱膝坐下,旁边卖香梨的妇人递了一个果子上来,她称谢接了。
      “你给的锅碗我用不完,转送族人了。他们说比别人做的好。真主保佑你啊,好心的姑娘。”
      女子淡淡道:“真主保佑你,大婶。我不过就是一个做陶的罢了。”她看看另一边,烤馕的摊子还在,新出的馕吱吱地冒着热油,人却不在。“库尔班江大爷呢?”
      “他收留一个汉人的孩子,”妇人脸有忧色,“那孩子卖馕却得罪巴衣老爷的管家,刚刚打了一架呢,弄得一脸的血。他带那孩子去泉边洗脸了。”
      “哦。”她也不以为意。

      不一时,就见集市那头一个老大爷走过来,背后跟着一个瘦瘦的人影,一步三幌的,到了烤馕摊子跟前,库尔班江大爷和女子打了个招呼,便忙着挥手赶蚊蝇、招呼客人;而他一屁股坐下,就握住对着馕坑的吹火筒了。
      “咦?又看见你。”女子并未说话,他却开口。
      “是你。”
      “是啊。”少年笑嘻嘻的。
      “怎么卖起馕来了?”
      “我要留在这里找那个山谷,又没有钱了,当然要寻个地方干活了!”
      她瞟一眼他的脸,鼻子还在微微淌血。
      “何苦打架呢?有好果子吃么。”
      少年咕囔:“打架又没有错,只是我不够强罢了。”

      中午巴扎人分外多,烤馕摊子忙得很,竟没有闲空停下来吃东西。少年嘴里叼着块馕,听着库尔班江大爷指使,忙忙碌碌,一边忙里偷闲,撕了一半给女子:“给你。”
      女子依然称谢接过,只是拿在手上,却并不吃(对呀,谁要吃你咬过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取出自带的干粮,细细掰成小块吃了。
      先前女子刚坐下,便有经过的胡商将七色陶器买去,剩下的日常器皿多是当地的妇人来看,摩挲问价,有的无钱可付,便以物相抵,女子也不在意。
      太阳移过正顶,微微西倾,未时将过半的时候,女子就收拾摊子,把没卖掉的东西送人。
      “要走了么?”少年慌道。
      “是的。怎么了?”
      “这里就你一个汉人啊……你走了……”
      “你不是已经能听懂一种胡人的话了么?你会好好的。”说完她微微一笑,掉头就走,竟不回顾。
      回家的路途虽然辛苦,但是山谷终究是外面永远比不得的宁静,但是,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还要一年出山三次呢?她背着沉甸甸的包裹,心中惘然。
      或许是因为谷中太寂寞吧。

      八月间女子再出谷的时候,一到巴扎,先特意看了看库尔班江大爷的烤馕摊子。
      然而没有那个少年的身影。
      “那巴拉呢?”[注]
      “走啦。”大爷摇摇头。
      她本来还想问问他那少年去哪了,不过最后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好问的。
      走了是好的,终于不再傻乎乎地执著要寻找那个什么没有人知道的山谷了。天下那么大,何处不可去,非要找这个死人谷做什么呢。
      可是自己却要回到那里去。

      又是薄暮时分。
      女子回到山谷,进了小屋,肩上扛的袋子卸下,喝了口水,歇一回,看窗外,西天边晚照如血,沉沉压下来,心中便觉不怡,起来烧了火塘,架上锅子,慢慢熬着一锅小米粥。因想起湖边草丛里还有一只夹子未收,也不知有无扣到野鸭子,她正开了门想要出去,拉开门却愣住了。
      那个曾经跟她打听“无人知道的山谷”的少年,就站在门口。
      不过满脸菜色,脸上满是泥浆伤痕,手足膝肘磨得衣裳糜碎、血迹殷然而已。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瞬间。

      “怎么你就住在这里啊?”少年大叫,满脸惊诧,讶异之色纯乎天然。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向住在这里的胡人打听啊。唉,他们说这个没人知道的山谷是神住的,凡人是找不到的,不过在老牧人和猎手中间,还是流传这山谷的大概方向……我在山里转悠了半个月,差点以为自己要给饿死,或者舍身饲狼了……”
      “你找那个山谷做什么?”
      “是我师父要我来的。本来觉得太麻烦,不过想想,他就嘱咐了我一件事嘛,就算帮老头子圆心愿吧。我总算找对地方了,是不是?”

      女子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半天,道:“你居然不生气?”
      “这个么……”少年摸摸后脑勺,呵呵傻笑起来。
      “哎,你明明就住在这里,为什么不告诉我?”脸上只见好奇,不见愠色。
      “为什么要告诉你为什么?”
      少年又摸摸后脑勺,道:“嗯,是啊,本来你也不一定非要告诉我,更不要说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女子又看了他半天,忽而微微一笑:“莫非你从来没有学会过生气么?”

      少年坐在火塘边,女子倒了一碗小米粥给他,少年接过来,也不顾得烫,三口两口喝完,可怜巴巴把碗一伸:“还有么?”
      女子淡淡地道:“锅在,自己盛就是。”
      那日少年喝完了一整锅粥,又吃掉了后来煮的三大条的野猪肉脯,才摸摸肚子很不好意思地说:“我都吃光了……”
      “吃光了就吃光了,”女子拨着火塘里的柴,瞥一眼晚来天欲雨的窗外,神色淡漠:“你师父是谁?”
      “不知道,”少年无聊地在地上画字,“他就告诉我他姓车,也不说叫啥,嗯,他自己还有一个号:荷锄翁。我是被他捡回来的,从小就和他一起住在一个叫洞庭的大湖,湖中一个荒岛上,后来出岛了,混了几年,也没有听说江湖上有姓车的高手,更没有听说有叫荷锄翁的了!”

      女子微扬眉:“他为什么要你来这个山谷?”
      “我也不知道,我就听见他嘟囔什么‘故人之子’了,”少年打量女子,“莫非你就是我师父说的那个故人之子?”
      女子不予理会。
      “唉,你到底认不认识我师父?拜托你,告诉我,那老头原本在江湖上有名么?”
      女子微笑不语。
      那个顷刻,窗外的雨开始落下来。珠子大小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泥土腥气。乌云翻卷,白雨如练,木叶飘零。屋顶的瓦当上,雨声响得繁密,有点寂寞。
      故人之子么?
      女子转头向少年,想说什么,才发现他已经靠在熏笼上睡着了。

      侵晨,少年被鸟叫给吵醒。他睁眼一看,窗棂半开,上面停了一只翠羽红喙巴掌大的小鸟,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珠,唱得甚欢,也不理人;少年站起来,打个惊天动地的大呵欠,它才吓了一跳,扑棱棱飞走了。
      少年本是个什么都吃得,哪里都睡得的人,昨日太累,不提防说着话就睡着了。靠在熏笼上睡觉固然未必适意,比之石头堆里、大树上、马棚猪圈、满是跳蚤臭虫的客栈床铺,已经不啻天堂,他一觉醒来,精神焕发,胃口大好,远看天际,山峦沉黛,天空微明;窗外一枝横斜,叶子上露珠欲坠未坠。满屋子却不见了那女子。
      “她不在,找什么东西吃呢?”

      开门出去。
      小屋建在一个缓坡上,坡上七八棵不知其名的大青树,环绕小屋,均是合抱之粗,仰面难见其顶,而荫翳满坡。
      出门下坡行百步,就是一片水域,却是一个略作椭圆的小湖,西北方峭壁上,一道瀑布飞泻下来,喷雪溅银,在湖东南方有一缺口,清澈湖水流出,成一大河,蜿蜒东南去。

      少年远眺,一个素色的身影正在湖边,登时大喜,飞奔而去。
      岸边湖水清而浅,女子脱了鞋袜,挽了裤脚,露出白生生一双小腿,踏在水中,弯腰不知找些什么。少年只当她摸鱼,还未到跟前,就大叫:“我也来捉,这里多不多?”
      女子抛了一块卵圆彩石上岸,少顷,又是一块,都落在岸边那块一人多高的大石脚下。
      少年看着石头愣愣的。
      她淡淡道:“你要来摸石头做什么?”
      “那你摸石头做什么?可以吃么?”
      “除了吃,你还惦记什么?”
      少年笑嘻嘻的:“有时候也会惦记点别的。”
      “惦记什么呢?”
      “咦?”少年忽然指着彩石旁边那块一人多高的石头说,“奇怪……”
      石头上有斗大的一个“幽”字。
      女子道:“怎么了?”
      少年说:“……我进这个山谷的时候,看见石壁上有好大的一个‘冥’字,这里又有一个‘幽’字,什么意思啊?”

      女子上岸,倒不忙穿鞋袜,斜坐岸边,一双白足仍然浸在水中,湖中有寸长柳叶小鱼,透明色,一群一群嬉戏,游过她的足背。
      她信手把玩那些彩石,淡淡地道:“你要问,那么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
      “什么故事?”少年很好奇。

      [注]回鹘语叫孩子是巴拉(ba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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