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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相思误(梁子辰番外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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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晨。
太子殿下晋移步到了府邸,锦衣华服。青丝被发带束着,脚下是一双黑靴。爹跪拜于地,我木讷地站在原处,双手拽紧,一贯地茫然。我知道,他是来笑我的。
爹像早已知道什么似地,匆匆忙忙地举步出了院落。我们两人就着大理石圆桌,坐在了石凳上,等到两名家丁上茶退出之后,我才开门见山地说:“殿下是来看我笑话的么?”望着他偷笑,我又正色说,“你早就知道我先时对月儿有意思,所以设了这个局,等着我钻,是不是?”
他优雅地捋袖,假意惊奇:“哦,梁兄。你说什么?月儿,是谁?”看着他装模作样的表情,我忍不出斥道,“你想否认么,太子殿下,微臣不是你想糊弄就能糊弄的人!”
也许我是被爱情冲昏了头。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心里想着这一切,却无法自己选择,真是让人无奈!只见他拂着宽大的袖子到了背后,怒上眉梢。
“梁子辰,你放肆。世上还从没哪个臣子敢对我这样!”
我有点不悦,也生气地站起来,胡言乱语道:“是,微臣就是不想活了,太子殿下!”我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随之失神地坐下,闷气喝口茶。
“梁兄,是,虽说我早就知道你欢喜艳春楼的沈姑娘,但是此事的前因后果却也不是本太子一手操控的。父皇母后早有意思,想将皇姐赐与你做夫人。”太子晋笙语气缓和,按着我的右肩。
“为什么选我?难道主上不听听公主的意思么,如果……如果公主不喜欢我呢。那嫁给我不是毁了她一生的幸福!”我死死抓住拒婚的言辞,尽可能地考虑公主。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扇子,一上一下。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我说:“原是担心皇姐。梁兄,此事你不用担心。若不是皇姐也嘱意于你。即便父皇赐婚,她也宁死不干的!”
我摇了摇头,费解道:“连曦公主从未见过我,怎会对我生情!”
晋笙解释:“上元节时,皇姐出宫。听说……是你救了她?”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姑娘的影子,她被坏人推进泥坑里,全身污浊不堪。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全身上下。眼角挂着泪,望着周遭的一切,彷徨不安地瞪着我。
“咯,快起来!”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的野孩子,看着她满脸沾着的黄泥巴,我打趣地说,“要是坐在泥坑里久了,可会变成丑姑娘的,到时候就不会有人娶你了?”
她团起手指,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她问:“哥哥,你的夫人呢?”
我摊手笑了笑:“没有呢。哥哥还没有成亲!”
她用泥手指在我手心划了划,偷笑说:“既然没有,那我来做哥哥的心上人吧。”
看着面前的孩子,我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可惜,那时候没有料到,这个遭人欺辱的小姑娘会是个公主。还是主上最宠爱的连曦公主。不得不说,我识人的眼光有多差。也不得不说,我惩恶扬善的品性多么地过犹不及。
因为这,我彻底绝望了。
这注定是一道跃不过的高墙。
所以,我决定还月儿一个自由。与其嫁给我作妾寄人篱下,不如我早早结束此段感情。月儿那样美丽的姑娘,幸福不应该因我而停止。
只可惜,我算错了她对我的痴心,对我的信任,对我的依赖。
泪水夺眶而出,她冷冷质问,你们男人之间的打赌,为什么要牵扯上我?你以为我们青楼女子没有心么,你以为我们青楼女子的真心就这么不值一提么?
有那么一刻,我也只觉得恶心。明明承诺要娶月儿为妻,到头来却心狠手辣地告诉她,那只是逢场作戏。
呵,梁子辰啊,梁子辰,平日里你看到些老弱病残,处罚尚要三思一分,可如今是什么理由你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竟然狠得下心?
爹的劝阻,太子殿下的劝阻,主上的圣旨,这些不得不让我妥协。
此后几天,我接受了主上的赐婚,娶晋国公主连曦为妻。
当日我身着大红喜服,从宫里将新娘子接入府中。回来的路上,经过那座艳春楼,我停了片刻,却发现楼檐之处隐在廊柱后单薄的身影。她还是披着那件大红色的披帛,里间水绿长衫随风吹拂。我细细打量她,才发现她今时的打扮风姿绰约,娉婷可人。
这个原本该是我的妻,而我绝情地抛弃了她。
晚上,我故意喝多,将自己灌醉了才进得了洞房。
那晚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许什么事情都已发生。只是在烈酒麻痹的作用下,我远离了痛苦。
因为,我不想负了她,负了那个立在阁楼等我的她,我的月儿,我的爱妻。
犹记得,红窗纸外透着凄艳的月光,粉紫色的梧桐花影在晚风中摇曳,时不时能听到掉坠在地叮铃的声响。也许,那场景就跟当日月儿身着舞衣趴在院墙上偷偷看我一样惬意美好。
然而,只是也许。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除了能想起水蓝色的倩影,什么也看不到。
一切都很梦幻,只不过不是从前了。我,梁子辰,当朝梁太守的独子,南征北战,为晋出生入死的大将军,终于在不情不愿地逼迫下成了驸马,成了晋国最受先皇宠爱的公主连曦的夫君。
在此之前,我抛弃了一个本打算一心一意对待,白头偕老的女人,她美丽温柔,天真无邪,才艺出众。可那样一个欢喜的心上人,却活活葬在了我的手里。
此后半年,听说崆城的花魁沈莘月生了一场大病后闭门不出。艳春楼里几乎没有人敢进去,更骇人听闻的消息,是说月儿发疯杀死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小家碧玉的,被月儿扔下楼时,脑浆崩裂,面目全非。死相悲惨至极。
那时候,我经常喝醉。让府里人打探的消息我几乎不敢相信,一时难以招架,我竟然把月儿逼疯了,我把自己深爱的女人逼疯了。
寒冬腊月了,茫茫白雪,琉璃墙上覆盖了一层一层。静寂地没有一点儿声音,与世隔绝的味道。
府邸里,也是白得盎然,手持长枪,抚摸着枪身,心里头空落落的,看着那曾经掉下松弛碎土现在却堆满白雪的院墙,仿佛从全身抽掉了血液,冰冷到了四肢。
已经快到过年的时候了,不知道月儿好不好。心里正打定主意去瞧一瞧。却瞧见连曦公主从屋里走出来。我不理会地举步往走廊处逃,却被她伸臂横冲直撞地将我劫住。
她冷冷看着我:“梁子辰,你是不是想背着本公主去见那女人?”
一刻,我讶异茫然。她,她怎么知道?我故作不知:“公主想说什么?”
她有点急了,脸上烫成火烧云:“梁子辰,你……你还想骗我?是不是你觉得本公主配不上你,还是你本就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我冷冷俯瞰她,觉得好笑:“忘恩负义?呵,公主,你除了主动嫁给我,还许我什么恩了?”
她长长的食指贴着我的鼻尖,她怒不可遏地对我说:“晋国多少人觊觎驸马这个位置,梁子辰,你怎么这般不知好歹,只因为本公主喜欢你,你就可以对我这般无情么?”
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没有想多,曾经救起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姑娘会是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蛮横公主。我笑了笑,拨开她,拐角出府。
只可惜,这一次我却不能够再去艳春楼,以后也不能。因为连曦公主已经在第二日将此事告知了主上。主上对我爹爹一顿训斥,而我也在爹的愤怒中结束了所有的幻想。
听说连曦公主的母后当夜便派人到了艳春楼,不过为何会无功而返,却是想不透的。
也许月儿,真的疯了。一个疯了的女人还有什么能力和公主对抗呢?
我不曾去过艳春楼,半年以来。我辗转疆场,在府里不曾多待。爹时常催促我,好好陪陪公主。一个男人,总要想着传宗接代。也许是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也许是不敢得罪最得宠的公主,也许是因为月儿疯了,自己的心也跟着疯了。所以不抱任何期望地和连曦公主生米煮成了熟饭。
我坚持了几乎五个月,可最终我还是负了她,负了我的月儿。我想,此生永远会对不起她了,也确乎不敢再想起她了。那个已经深藏在我心中的秘密,随着深秋将至,也渐渐远去。
直到冬去春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直到春去夏来,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直到烈日炎炎的夏季,直到月儿又重新走到我的生命里。
正午,日灼大地。我在皇甫院里所置的比武擂台,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我心中的唯一,对,是月儿,她持着剑,仍旧披着我当日送与她的大红披帛,只是神采不如当年,脸色略略苍白。
我不知道,这是半年后的月儿了,而我,也是半年后的梁子辰了,还是一个有妻氏的男人了。
我坐在看台上,细细地观察她,她紧抿着嘴唇,手上拿着一把剑。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因为以前我从不知道月儿还会武功。
事实上,我忽略了。她是打算以这样一个理由再次靠近我。而我也心甘情愿想以她那个独特的理由再一次靠近她。所以我持枪上了擂台,在众多英雄好汉面前,我这个大男人,我这个崆城的梁大将军要和一个弱女子动手。
不知从哪里学的几招花拳绣腿,勉勉强强能够让人以为她习过武。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明白,她根本什么也不会。仅一枪我就挑下了她手中的剑,噔一声钉在了她身后的木桩上。
她累地满头大汗,双膝跪地喘着大气。她望着我的眼睛却有点欣喜。
可我却被背后的一双眼睛吓得两腿发抖。我想,公主已经监视着我了。如果她知道我还对月儿存着心思,那她会怎么做了,会不会当夜便派人洗涤了艳春楼,还是一旨杀了我的心上人?
“名动崆城的艺妓果真与众不同!”我想,这句话大概伤了她的心,半年的时间足不出户,半年的时间原谅我,可我就一句,伤了她。
阵前杀敌,只是上天垂怜。而如今必须打擂,很显然,垂怜了公主。公主,公主,这一个身份,我怕了这么久。怕它害了我的家人,怕它害了我的女人。只觉得自己懦弱,完全不复当年驰骋疆场的男儿气概。我手中这把长枪杀了多少敌人,从未在生死一瞬恐惧过。可此时此刻,我也有了害怕。
我故作冷冷地瞪她,我故作嘲讽地笑她。她必定恨死我了吧!怎么可能不恨呢?
只遗憾,这样的对待依旧没有消除连曦公主的疑心。
回府之后,她素净地手指托着茶盅,身着华丽锦袍,瞅了我一眼,就开始对我浅浅的笑:“驸马爷可解了相思苦了?”
我一惊,莫名看她。
“不用这样瞪着本公主。你大可放心,能被我夫君看上的女人,我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就给杀了呢?我必定要好好善待她。”顿了一会儿,笑得更艳丽了,“听说过几日沈姑娘要登台演出,本公主闲得紧,正想去看看。”语气低了低,故作亲切了些,“夫君,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呢?”
我知道,这一次我没有选择,大概这个计策是公主苦思冥想出来的,就像当初太子殿下晋笙设了一个套,而我却不假思索地往里钻。可这一次我思了,结果却还是要钻。
真是可笑的人生。
“好,公主,我去。”不可置信的嗓音,我这样卑躬屈膝地答应了。
还未到达艳春楼,崆城外就有人传得沸沸扬扬。听说月儿新谱了一曲儿,新创了一支舞。而那舞还有一个名字,叫意浓。
我有点恍惚,她是不是想告诉我,她仍然无法忘却我,对我的感情依旧如初呢。还是想说原谅我,想和我重新开始了。
百无聊赖地和旁边的公主落坐,毫无思绪地抬眸间,却见台上的月儿宝蓝舞衣徐徐飘动,她手上脚上的珠链叮叮当当,如同晨间的风微微拂过,轻盈且曼妙。还是和月老亭一样,一样的好看。
只是我这一出神的对视,却被公主一眼看破。
不知是什么理由,月儿大着胆子围在我的身边,水袖拂动间,尽是挑衅。正因为这点,我才明白,月儿原本也是一个固执的女人。即便我身旁坐着的女人如何尊贵,她也不会惧惮。也许不是惧惮,而是因为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我,坐着一个曾经许诺保护她一生的我。
原来,月儿是在拿自己的生命赌一段感情。所有的抉择掌握在我的手中。是的,掌握在我的手中。可月儿,你怎么能让我来拿抉择呢,你可知道,我不会选择你死,我永远也狠不下心来。
既然如此,就让你恨着我吧,只要你活着,只要你不受伤害,让你痛恨有什么关系呢?
四下唏嘘一片,我站起身,握上了茶盅。一把泼向了我的心上人。我看着滚滚落下的茶汁,也看着几片茶叶贴上她反射性紧闭的双眸。我用自己一双拥抱过她,擦试过她泪水的手,再一次地伤了她。
这就是欲罢不能的心痛么?月儿,为什么不哭出来,为什么要倔强地仰起头颅?委屈就哭出来啊,难过就哭出来啊!
心痛地死去就好了,就能偿还对你的感情了,就能随心所欲地做我想做的事了。
之后,几日的连绵夏雨,雷声震震地晃动着我院里那棵梧桐树,翠绿的叶子被风刮了一地,偶见树尖上一朵粉紫色的花影。我有点兴奋,都到这个时节了。能余下一朵真是不易。我派人将它摘下来,好生养着。
有时候我忽觉得它从来就不曾谢过。真是想不通。背手回至书房,却听得里间有人说话。附耳倾听,却知是公主和爹。
“公主!”爹垂首恭敬道。
“公公,你不用跟儿媳这么客气。今次我只是想同你了解一个人!”公主连曦扶了爹起身。
我见得公主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她端详一会儿,对我爹说:“这个女人曾经给驸马写了一封信。儿媳细心收着呢,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呈给父皇。”
只见爹怔了一下,笑着说:“我儿媳是深明大义。总不希望着你的夫君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罢!这仅仅一个艺妓的书信,能说明什么?辰儿文武双全,崆城大多数的女子都想嫁给他做妻子。何况还是个艺妓?”
透过门缝,我看见连曦公主垂首回了一句:“公公说得是!”
那是月儿给我的书信,什么时候给我的信?我猜疑着回了书房。
后来爹找到我,冷肃半响。把信交到我的手上:“辰儿,凡事看开。公主对你还是有情有义的!”说完,他就背手走了。佝偻的背影显得那么地苍老。我想,自己真是不孝,让爹操得心都碎了吧!
拆开了书信,我读着里间的绵绵情话。
月儿那时候是用怎样的心情期待着我的呢?一瞬心绞,我慌张地站了起来。那日,那一日之后,我没能娶她。我说,沈姑娘,逢场作戏,何必当……真?就这样地,就这样地否绝了她的情意?
老天,你真是残忍!
几日之后,府里一个家丁私下传给了我一封书信。我翻开一看,却见落名处写着:艳春楼的花魁沈莘月。
是……是月儿。
我让人牵了一匹马,飞快地奔出了府。
信上说,她想见我,只此一次。
发疯地到达目的地,我看见了她亭亭的背影。正待近身,她却转头过来。
她笑着说:“梁公子,你真的来了?”
我吓得全身僵硬。梁公子?这就是对我的恨么。
“先时是我太幼稚了,像梁公子这样的贵族,我这个艺妓怎么高攀得起?”她的声音清脆柔和,可说出的话却决绝冷酷。
我上前拉着她的手:“忘记我,月儿,你值得更好的人待你?”
她呵呵地拍打着我的肩,抑制不住的大笑。然后抬头望着天空,轻声说:“天就要黑了呢。一会儿就要下雨了罢!”忽而她定着我的眼睛,“今夜你要是能替我找到光明,我就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好的前途。”
我看了看天空布满的铅云,急急吼道:“月儿,别胡闹!”
她偏头娇笑,霎那一本正经,红润的脸庞有了一丝苍白,她站起来,踮脚搂着我的脖颈,附上我的耳旁:“我没有说笑,要是你不找来,我就死了。”
放在身前的两手止不住地打哆嗦,那长枪好像捏了一手心的汗。
我骑马迅速跑开了。
光明吗,月儿,不就是光明吗。
我乘着风掠过一道一道的河岸。我望着水草里绿影点点的虫萤火虫,亮亮地,一眨一眨,就像朗朗夜空里的星星,那么干脆,那么美丽。
我追赶着它们,我扑进水里,我的衣服我的鞋我的发丝全都湿湿地,很冷很冷。一个大热天,我怎么那么冷呢?
看着布袋子里满满的萤火虫,我策马奔往了艳春楼。
可是,她死了。
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告诉我,月儿她死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拥着冰凉的遗体,脸上一片惨淡。望着她发髻上枯萎的梧桐花。我的心砰砰直跳。跳得几近停止。
不知什么时候,袖中清香扑来,一支粉紫色的梧桐花噼啪落地。
我抱着月儿,看着那支花,
我想,已经没有意义了。
至死不渝?月儿,我将光明带来,你却终究不再原地等我了。
我将月儿的遗体抱回了府里。连曦公主坐在塌前,不可思议地干看着。
你从不知道我和身前的女子有着怎样的美好的回忆?
你从不明白我对她的感情?
公主,如今月儿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几日后,边关急报。
我主动请缨,因着公主连曦生辰,主上本想另派他人。我执意请求,终于被应允。
穿过茫茫草野,经历几日苦战。我收回了城池。那一晚,行军过程中,我受了严重的风寒。深夜便吐血不止。四肢瘫软,没有力气,甚至眼睛都模糊地看不见。
或许,月儿死了,我的心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
我让副将代笔,留下书信一封。草草交代了后事,便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月儿,至死不渝,我曾……答应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