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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惹红尘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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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秋意浓浓,寥寥凄清的院子里,沈莘月对梁子辰跳了一支舞,舞步优璇,腰间环佩叮泠作响。粉紫色的梧桐花瓣在黑似如墨的发鬓间夺目生辉。一舞终了,虽然额间溢出些许汗渍,却无法阻挡她内心深处情愫增长的滔滔骇浪。
那是一生有所依靠的微笑。
也许沈莘月从没想过自己一个艺妓能那么直接地遇到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还能不在乎她的卑微身世,想要娶她为妻。
“子辰,我会等着你来,等着你来娶我!”沈莘月拉着梁子辰的手,把它放到了自己的心上。她已经难以自持地做出了承诺。
八月十七之后,为着梁子辰光明正大地来娶她,沈莘月多次拒绝公子王孙的邀请,即便是艳春楼管事老妈子的恐吓,也毫不畏惧。
我想,她一定想着,自己是他的妻,既然是妻,就要为她的相公守着清白。
八月二十七,她整整等了十天。由城中传来消息,楚晋交战,晋穆公一道圣旨传去,梁太守的儿子梁子辰领兵迎战。枫叶红染如火,踏踏马蹄声响由远及近,沈莘月在崆城之外苦苦等候。
那个月老亭里当晚坠了一亭的五彩千纸鹤。曾听人说,如果想祝福自己的心上人凯旋而归,那么只要将心意浇注在某个千纸鹤上,就可以让它的翅膀带着自己的思念飞过千山万水,传达相思之情。
所以她笑着用一整晚的时间折了上百只千纸鹤,细心挂在月老亭,那个他们结缘的地方。
摇曳的琉璃灯火晕出她半边精致的侧脸,灵巧素手拨弄着一张一张细心染就的宣纸。一个一个,轻轻地从她纤细的手指滑过,噼啪一声坠入竹篮中,风透过半掩的轩窗拂进来,掀动她肩上大红的披帛。
过往镜里,能看到这样一个痴情的青楼女子,我无比动容。也许凡界的女子比我们这些神仙更加懂得人心的可贵,所以无论如何永不辜负。
我看到沈莘月前半的红尘往事,就一直坚信她那时一定是幸福的。
九月初五,和楚对战几天几夜的梁子辰终于率众凯旋。当夜沈莘月便命令艳春楼的小厮将亲笔书信送往梁府。那信里是满心的牵肠挂肚和如海深情。
句句情话,句句真心。
我看见沈莘月坐在房里的案几下,在铺就的宣纸上,用蝇头小楷写下满满一张纸。然后笑颜绽开,轻轻合上,羞红了双颊。
我原本以为梁子辰也会如同沈莘月这般一夜不眠,写下满满一张回复信,派人递交给艳春楼的花魁沈莘月。可惜,事与愿违,书信一去,毫无回音。抱着所有期待的她坐在走廊外,等了半夜。
梁子辰终究没有到来,他出人意表地失约了。
她没有流泪,她想,一个刚打了胜丈的人,总会忙里忙外。在那个节骨眼上,还要顾着儿女情长给她回一封信,想来也有点不合常理了。可不是为难他么?就这样在艳春楼里,她又等了几天天。
这日,正是九月十五。梁子辰终于差人来找她,所约地点正好在月老亭。
艳春楼里一众姐妹忽然对她百般客气,胭脂水粉,锦罗绣帕等进出的礼物不可计数,能有这样的奇迹产生,也不过是因为她们一致认为这沈莘月马上要嫁给梁太守的儿子,那位闻名远播的将军梁子辰做夫人。这算得上是麻雀变凤凰,爬上枝头了。作为可以从中攀附的姐姐妹妹们,当然要沾点喜气。
她一个子儿也没要,因为那是她同梁子辰相知相属的恋情,钱财无法衡量,事实上,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她美好的少女情怀罢了。总而言之,我总结得出,她许是不愿意和梁子辰之间存在任何的渣滓,爱情神圣且不可侵犯。又或者,那只是沈莘月的一厢情愿,至少我从过往镜里看到的就是这铁骨铮铮的事实。
微风轻曳,朝霞万丈。
她吓得身子发抖,月老亭中,梁子辰依旧月白战袍,只是脸上再无往日的柔情蜜意。见着一身艳丽装扮的沈莘月,梁子辰错愕了半晌,随即指着她,对一旁的晋笙说:“怎么样,你还敢否定我的实力?”
晋笙打开扇子,兴趣盎然地围着沈莘月走了两圈,他噗嗤一乐,啪一声收拢折扇,对着梁子辰道:“不错,不错,你赢了。看来我还是称不上崆城的风流公子,崆城最大青楼花魁沈姑娘都被你手到擒来,着实让晋弟佩服。”
梁子辰嘴角扯出一抹笑,可沈莘月已经颓然倒地,这个她要嫁的夫君,这个她日思夜盼的男子,原来设了一场堵局,而且是两个男人私底下的堵局。
“不过,梁兄,我虽输了,可你却付出了情意。”手抚上亭中摇摆的五彩千纸鹤,笑了笑,“咯,这个事情可不是那么轻易解决的?”兀自看了一眼身后失魂落魄的沈莘月,他正色道,“你自己解决地干脆点,我到林子里等你。切要记住一点,藕断丝连。你明白我说的话?”
梁子辰随之一颤,拱了拱手。
不到片刻,亭中只剩下两人,梁子辰冷声道:“沈姑娘,你莫非还想让我扶你?”
沈莘月木愣地盯着他:“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动过一点心思吗?我至始至终都是你赌局中的一颗棋子?”怒气渐甚,冲上眉梢,“梁子辰,你与一个男人的比拼,为什么要拉上我,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
梁子辰,俯身抬起她的下巴,笑意更浓,“对不住?呵,也没什么。要怨也得怨你自己这个名动崆城的花魁身份!”抽身而起,“沈姑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是逢场作戏,何必当真?”
沈莘月脸色霎白,咬着双唇止不住地发抖,她说,为什么,为什么呢?可惜梁子辰背身不语。她的全身像笼罩在冰天雪地里,喘息艰难之余,她从发间取下那支快要枯残的花瓣终于大着嗓子诘问道:“既然你是在骗我,你也不在乎我。可你为什么又要送我那支花。你……忘了么,当时你说这代表至死不渝?”
梁子辰转过来,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我私下揣摩,这梁子辰估计是良心发现了,马上就要上演一场相顾无言泪千行的笑剧了吧。
哪知他只抬了抬眼睑,便不屑一顾地笑答:“哦,沈姑娘,你就这么在意这支花,就这么信任我?”笑容一片冷淡。
那时沈莘月才明白,原来梧桐花不仅代表至死不渝,更代表着别离。自己书得凤笺事,却只能犹恨春心。
她提裙起身,想要离去。不想梁子辰唤住她,袖子一摇,招来一个抱着木匣的家丁,自己伸手接过,放到沈莘月的手里。
她疑惑,抬眸问:“这是什么?”
梁子辰耸了耸肩,平淡如水:“沈姑娘,也没什么,这就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沈莘月打开它,我望见木匣里尽是白光闪闪的银子。
最后一抹光彩自沈莘月的眼中散去,她双手一颤,木匣翻倒,坠地,噼里啪啦几声。
她声嘶力竭:“梁公子,你以为我们青楼女子的心就一文不值吗,你以为我沈莘月没有心吗,你以为钱财可以买回一切吗?”这样凄厉地质问,我想,足够摧毁一切,足够将沈莘月刻在梁子辰的心里。
她哭着跑开了,再也没有回头一看。以前万分欢喜的男人,如今最让人不能忍受。他竟然用万银来买一颗早已付出的真心?呵,多么不值一提的情意。
我看到这里,眼泪啪啪流下来。我抽泣说:“没……没想到沈莘月竟然这么可怜,梁子辰实在太没人性了!”骂完之后,我又开始哭。
“点点,以前不知,你竟如此感性?”
我拿袖子抹了两把眼泪,嘟囔着恨恨道:“我以前也不知,你们男人也会如此冷酷,如此绝情!”
小羽伸手将我一揽,收了过往镜道:“既然这样,沈莘月的生意我们还是不错了。现在慢慢哭,我坐在这里等你。”食指轻轻一点,沈莘月魂魄被迫从镜中飞出,又回到了她的身体。
我急道:“你疯啦,一来二去,沈姑娘会死的!”小羽白我一眼,把手移开:“再不收手,沈姑娘只有一死!”眼睛扫了扫快要苏醒的沈莘月,督促道,“记得你下凡的任务,点点,再不取怨,你只会越来越虚弱。”
晚绿寒红,芳草瑟瑟。
沈莘月终究在小羽的打断中醒来。我端出个笑容,望着她良久,骗她说:“沈姑娘,你没有什么怨气,我们不用做这桩要命的生意了!”
她拉着我的手,错愕震惊:“点点姑娘,我的过去,你该清楚了罢!我的脑海里一幕的一幕,你怎能没看见?”
我甩开她的手,苦笑:“沈姑娘,死了有什么好,你对人世尚有眷念。你与我做这买卖,不过是因为你承受不了离开他的苦痛,所以想借着你的回忆让自己沉醉其中,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不对?”
沈莘月垂首不答。我劝她:“既然你那么想和他在一起,既然你对他的抛弃还有怀疑,不如你自己亲自去问问他。倘若情意已绝,你又生不如死。那时你再来找我做这买卖。”
说完,我疾步而走,再也没回头看沈莘月一眼。身为一个神仙,对凡界这样的痴情女子下毒手,我实在狠不下手。闪过竹林,小羽不解地拉住我冰凉的手,他问:“刚才你怎就知道那沈姑娘心里眷念红尘,心里根本放心不下那梁子辰?”
我停住脚步,转身脱口而出:“我猜的?”
“猜的,你……猜的?”小羽仍是不信。我直视他,说了一个极为奇怪的理由。我说:“神君,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是一个怨神。我了解她的想法。”
他愣住,松开了我的手。
其实,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能清楚地也无非是沈莘月的后果。正如这几日以来,沈莘月遭受到的一切,无论是梁子辰的冷朝热讽,还是晋国公主的刁难,她都没有想过和我做买卖去杀了她恨的人。
这一点,足以说明她爱他,以及对那件红色披帛的珍视。
雷雨震震而下,芭蕉摇曳生辉。
三日过后,艳春楼的老妈子亲自上门找我。她戴着雨蓑,风尘仆仆地到了我们所住的酒肆。这一晚,她没有我初见时那么浓妆艳抹,有的只是一个母亲的慈祥,温柔和伤感。
大门打开,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我的面前。她说,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那个姑娘。
我不明其意地瞪着她,问,姑娘?哪一个姑娘?
老妈子又连磕几个头,她说,沈莘月。
我怔了一下,发了疯似地往艳春楼赶去。听艳春楼的丫鬟说,沈莘月去了城外。
我没想到,她没坚持过三天。
找到她时,她正坐在月老亭,夜风呼呼地往她的脖颈里灌,她的眼睛红肿而模糊,时不时紧闭,时不时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皮。可见,她已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
“点……点姑娘,我求求你,帮我解怨。”她哽咽开口。我正想出声问问她,可是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
她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什么在乎的想要的都没有了。
“沈姑娘,你放心。我以神的名义对你发誓,我绝对解除你的怨气,即便你死了!”
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试着用我自己的力量驱动过往镜。一个神,理应做好份内的事。
三天前,我看到梁子辰与她决绝,也看到她流泪。只是那时因小羽阻挠,被迫中断。这一晚,我要知道原因。
那日,她跑回艳春楼,痛哭了一天一夜。清晨起来,就听说梁子辰大婚,被主上选作驸马,崆城涌动的人群聚集在街头,纷纷踮足望着一身新郎官服的梁子辰,以及身后那个朦朦胧胧红幔中坐着的高贵新娘,晋国昌平公主连曦。
也许,就是那一次亲眼目睹,她闭门不出,一个人在艳春楼呆了几年。一晚的功夫,艳春楼花魁成了崆城的笑料。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语虽然厉害,却始终没能进入那座青楼唯一当事人沈莘月的耳中。
过往镜变得模糊不清,可沈莘月的魂魄却再也没有从镜中走出,我也没有神力将她拉回。小羽赶到时,只瞧见过往镜微弱的光,以及精疲力竭的我,还有油尽灯枯的沈莘月,那个名动崆城的艺妓。
我没能救她,却得到了她心中所有的怨气。可我承诺要给她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我已经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