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试箭 ...

  •   李承乾信马在长安方向的官道上。李泰的话叫他失神,他当然知道他话里话外意指的是什么,然而意外,不,应当是终于清醒——那层浮动在平静生活表象之外的荒诞的情绪。每一次筵席间,若有若无、时而出现的,在父亲和祖父之间剑拔弩张的信号,他偶尔一闪即灭的灵感在李泰刻意暗示下终于完整,而接踵而至的,是此季凉薄的秋意。

      即将鸡唱时,到明德门前,城门未启,李承乾索性停马。衣袍上已经沾满露水,随从们默不作声,日出前最是寂静,直到更鼓响起,城楼上的卫兵发现了他们。

      “东宫在此,速开城门!”

      明德门应声开启,李承乾一骑掀尘冲出,插进初雾中微醺明亮的朱雀大道。熟悉的道路宽阔笔直,整齐的坊成为叠在一起的影,被抛落马后。他尽鞭马疾驰,极速带来的快感使他摆脱焦躁,一时什么也顾不得,只是打马打马,冲到东宫前居然眼里一黑重重从马上跌落。“太子!”“太子!”......人声乱纷纷叫着嚷着,后面的骑士下马拥上去,里面的侍卫冲出来。“叫太医!去叫太医!”千牛贺兰楚石大声喊。李承乾已昏迷,一群黄门架着他进宫去。

      晨雾,散漫而无拘束,将梦里的长安倒回到贞观五年。

      正月昆明池之会已经定下,四夷同诸独立国之国王均要到场,是以,前一年腊月底,行帐、设具都布置完毕,而李世民素来极好畋猎事,已先行在林苑营帐内住下。长子李承乾,三子李恪,四子李泰,五子李祐随行。

      隆冬天气,上游丰水已经结冰,昆明池亦不能幸免。前军到达后第一件事就是凿开沟渠将附近温泉水引入池中,在池子冰壳上凿开若干圆孔,供差役取水。

      李承乾这年十三岁,同圣人一样酷爱行猎。他个子蹿得快,高坐在大马上,一手执缰,一手覆在鞍头藏在厚毛披风底下,头戴大毛滚边的胡帽,好整以暇在越王帐外等着李泰穿戴。

      “青雀!好了没?”

      “好了好了!“李泰几分不情愿地掀帘出来,“冰天雪地的,连兔子也没了吧,这个鬼天气,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他里面是狐皮夹袄,外罩圆领袍,也带着胡帽御寒,扯着马鞭子,手上套着皮圈。说话这会儿功夫,有活物在帘下一拱,也跟着出来,是一只浅色斑点的猞猁。

      “带着它?”李承乾无可奈何一瞥。“只剩下不到三天各国国王、使臣就到了,你不抓紧练射术,指望这畜生替你射箭?你不想到时候丢脸吧?”李泰低下头摸摸猞猁的头,漫不经心地说:“射箭呀,可不是一两天能精进的。”他一边逗弄那小东西的下巴,一边蹲下身抱起它,“不过到时候张罗开来,我指着它给我捉几只兔子山雉什么的,场面也不难看。”

      随扈牵马过来,在马后背上安上铁箍的圆架子。李泰自己先上马,拽着皮圈一抖,叫那猞猁也跳上马。他再从扈从手里接过金刀、弯弓和箭囊,缰绳在腕上绕了两圈,一提马,“走吧,哥。”

      沿着结冰的湖面走,迎面见一骑轻裘锦帽逆风而来,人到面前,原来是蜀王府长史权万纪。李承乾问:“三哥呢?”权万纪勒住马,颇有些高兴地说:“是太子啊!蜀王燕王在湖心亭,太子越王和我一同过去?”

      李泰朝湖心看了看,“好啊,正好没事做。”说着就扭转马头从冰上过去,李承乾只好跟着他,一面走一面埋汰:“又不射箭啦?咱们兄弟几个,只你这副阿斗的样子,过几年连城阳也能胜过你。”李泰漫不经心道:“她强任她强,大丈夫不跟女子一般见识。”

      结着厚厚的冰,昆明池像一块未雕琢的璞玉。每匹马都戴了带齿的铁马掌,人也不敢赶马,慢悠悠从冰上踱步过去,行到一半时亭里的人已经看见了他们。杏色袍倚在栏杆上望的是李祐,抱箭揽弓从亭子里冲出来的是李恪。

      李恪只比李承乾晚几天出生,倒高出他大半个头,黑衣站在皑皑冰雪中央,长身直立,缓缓拉满了弓。

      李泰皱眉,“那个疯子要干什么?”

      李承乾凝神望着李恪,他举弓箭正对着他,一会儿移开目光,在亭子里发现投壶的多耳瓶。“放心,是投壶的箭,没有箭簇。”他偏过头对李泰讲。

      然而这时利箭破空飞出,贴着他的帽子从一侧掠过,锵地一声跌落地上。李泰望了一眼,哆哆嗦嗦指着箭,“他……他疯了……他真要你的命!”

      李承乾说不出话,瞠目瞪着李恪。想起权万纪在此,向他问罪:“长史,蜀王欲何为?”权万纪神情严肃,但显也意外李恪所为,怔怔说了一句:“臣不知。太子可以面问蜀王。”

      承乾于是打马上去。李恪也上马,不似他们因冰雪地滑而慎重驭马,李恪在马臀上狠狠一抽,他的马仰天嘶鸣,迈开四蹄比射来的箭更快,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到李承乾面前,李恪将将把马拉住,黑马腾起半身,从鼻孔喷出粗气,李恪在马上稳了稳身体,感到凌空挥来一道鞭影,他忙腾出手抓住。

      “哎哎!”他叫,“我没别的意思,真的!”

      李泰跳下马,在冰面上捡起箭,啧啧两声,“这也是无意?”李承乾从他手里拿过箭,扔在李恪面前,把鞭子一抽,冷着脸,“解释。”李恪也不说话,索性开始解马上的箭囊,另一手抓着弓,一齐递过去,“诺,我不动,你也朝我射一箭。”李承乾哼了一声,撇过头。李恪着急说道:“真不是故意的,再说你也没伤着。我……我就是想跟你比比射箭!”李承乾转头看他,李恪扬起头:“太子不会不敢吧?”

      李承乾若有所思望了一会儿,这会儿他倒有些相信他是无意的了。李恪一向是个疯子,他是杨妃的儿子,是前隋突兀留在唐宫里的一段锈渍。朝上那些老顽固追捧他,他可不!自东宫开始锻炼邢狱,同朝臣交往也愈来愈多,风风雨雨的他能听见些臣下对自己,或对众皇子的评价。听得多了,最熟耳莫过李泰和李恪的名字。泰么,和他一母同胞,将来会成为他最有裨益的肱股,而他李恪——呵,他怎么也瞧不出那疯子身上有什么值得一瞧的长处。

      他们怎么说的?说李恪不摆架子、体察民情?是了,这一班大臣,一半是前朝留下梳拢的,一半是贵戚,眼睛安在头顶上。要他们高兴,叫他东宫做恭顺的媚态,他才不肯,让李恪去讨他们的好吧。还有什么?瞧他跟贩夫走卒勾勾搭搭称兄道弟的样子——是与民为乐么?他看他简直是皇室的耻辱。

      李承乾傲慢地在马上坐直,想到前次众人步射,李恪落后于他,那么今天他凭此种可厌态势追逐过来也有由头了。他就是这么一个疯子,一张前隋杨氏的脸,和哪里都格格不入。

      他没有说话,揪紧缰绳掉转头,李泰向李恪歪着一笑,上马跟着李承乾走。李恪在原地“哎”地又叫了一声,倒没追上去。权万纪自然跟着李恪。那边李祐仍悠悠地看着,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他的声音细不可闻,只是隐隐约约的,见他勾起嘴角笑了。

      兄弟两个往密林深处走,杂生的茅草一半白一半黄,齿牙不齐地茬生在高树之间,几乎没过马腿。他们在四周转了一圈,但一无所获,虫声是寂寂的,偶尔从树杈割裂的天空掠过乌鸦的影子,当李承乾举起弓,那线索又消失了。

      猞猁的眼神像刀一样,在四面八方逡巡刺探。李泰悠哉乘着马,余光看见小家伙腾地从马上跳出,踏着草径蹿进更深处。“哥,看来我比你快。”李泰笑着说。李承乾也注意到了猞猁的动作,荒林里,野兽的嗅觉毕竟强过他,于是撇了撇嘴,“那就拿好你的弓箭,闭上嘴。到手的猎物,可别因为一时冒失给跑了。”他信马前行,低着视线仔仔细细勘寻地上兔子、狐狸、野鸡、黑猪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正式开猎的时候,别忘了现场的号鼓,你的小东西会吓出病的。”

      李泰漠然向李承乾瞥去一眼,他们错开两个方向,李承乾精神贯注地注意着猎物的动静,李泰便拉过马头,直接朝猞猁消失的方向缓缓踱去。承乾是嫡长子,并且是太子,那副轻慢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他早就习惯了,心里纵有些不高兴,不去想也就能忘记。走了六七步,回头,李承乾也朝着另一个方向越来越远了,李泰静静地又看了会儿,这时倒听见有轻轻的狐狸叫。见李承乾飞快追赶上去,李泰没跟上,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那是一只体形硕大的黄褐色狐狸。李承乾正低着头,它从前面横冲直撞,从马肚子下一溜烟地跑了。李承乾被它猛地一吓,因向来猎物见了猎人的动静都该掉头跑走,从没见过这般正面相抗的,他也没来得及反应。那狐狸跑走了,他还愣愣瞧着前头,紧皱着眉。

      实在是怪。调转马头,马儿不乐意地喷出大口白汽,向前只走了两步,居然看见另一只深褐色狐狸蹲在嶙峋乱石上,阴惨惨地眯缝眼琢磨他。李承乾举起弓,搭上箭瞄准,心里发怵。狐狸一动不动仍在老地方,他拇指抵着箭杆,扣住弓弦僵持在那里。狐狸好似山里的精怪,视线和他的胶着在一点,他举弓又放下,才发现不见了李泰,茫茫四周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只狐狸像刻意引诱他,竖起尾巴扫了扫,向他的方向叫,接着跑走。李承乾忐忑不安地跟上去,又觉得可笑,但走着走着,已觉察他确实离树林入口处很远,且仍不断地往深处走。他喝住马停下,狐狸居然也在前面慢下来,扭过头依然用那种诡异的眼神盯着他。李承乾再次瞄准,箭发出的几乎同时,狐狸向右跑去,但箭头已经扎进它一条腿里。

      它跑不远,呜呜发出呜咽声,受伤的腿一颤一颤地,但拼命地向前跑。李承乾在原地向它追了一箭,那狐狸猛地一摆尾躲开,扭头,恶狠狠的目光,几乎怨咒似的愤愤看着。

      它又蹲在那儿不动了,眯起眼睛舔腿上的伤口。李承乾又等了半刻,终于信缰叫马上前。离它越来越近,只剩下几步,狐狸霍地睁开眼睛,囫囵个弹射而起,尖嘴一口咬住马的前蹄,叫那马猛地腾起半身,大声嘶鸣着耸动身体。李承乾躲闪不及,被□□坐骑狠狠甩下马背。地上是一层挨一层杂乱铺埋的秸秆,他斜眼瞄到才知坏了,狐狸是引他到这里,他跟着它走得太深太远,禁军恐怕没来及细查这一片,这些铺开的秸秆或许是原来的猎户留下捕兽的陷阱。

      落在地上,承乾顺势在地上一滚。但受惊的马前蹄骤降下来,在他左腿上狠狠一踩,霎时满头大汗,他忍着疼向来时一侧翻去,另一条腿在地上着力乱勾。而更倒霉地,恰绊在捕兽夹子上,他“啊”地叫出声,仰脸躺在地上。

      横七竖八的枝杈挡在风和云翳之间,狐狸爬上他头顶旁凸出的长石头,抬着头不再看他。天空阴沉沉的,即将下雨。李承乾能听到心跳如擂鼓,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甩出鞭子砸到马背上——老马识途,指望他们尽快找到他吧......

      冷。实在是太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