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帝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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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新公主降生的消息传入西京，官员列三品者均致贺表。是夜于九成宫设百日宴，暮色褪去，殿堂灯如日照，宫外山石峦翠，宫人举火行走其间，似人间流窜的群星拥着天空满月。
自长安方向奔来一队人马，从叠嶂的松林下急速穿过，大都披挂深色斗篷。为首男子神采俊逸，不时飘起的披风下是织金暗纹的妃色袍，月光下他腰上所佩碧玉和大颗丹珠流光溢彩相互映衬，九成宫终于到眼前，他抬手示意行列停下，长吁一口气。
殿内，李世民亲自抱着公主，与长孙皇后并坐上首。长孙无忌携百官贺表呈上，待李世民大约翻看过，回到右边席上坐下。左首是个着襕衫男子，面色红润，不过十五六岁，是越王李泰。
“今日是家宴啊。”李世民笑说。
长孙无忌不安地站起来：“陛下折杀臣下，臣……”李世民打断他：“国舅是观音婢的亲哥哥，也是我的亲哥哥，何况你我还论什么彼此，再不要这样生疏了。”长孙看了一眼哥哥，对李世民道：“大兄惶恐是应该的，妾家不过微薄之力，于社稷无所补益，身居本位已经战战兢兢，皇上再如此，妾一家宁愿辞官乡隐。”
“皇后为我生下公主，男有承乾、青雀、稚奴，女有长乐、城阳、晋阳，光你一人之功，慰我不知凡几。来，第一杯酒同敬皇后！”李世民说着，已有老妪将新公主接过，后头乳娘恭候着，公主不哭不闹，皇后柔柔看了她一眼，令人抱下去，再回过头，座中人都捧杯望着她，李世民擒着杯酒递与她，“贺你这一杯”，她刚要接，他又移杯回去，“只准喝一小口。”
几个孩子都将成人，而李世民仍如新婚般看她，她觉得绯色一点点从两颊爬上来。酒杯近在唇边，他似乎有意要喂她，这般想，脸愈烧热了，她连忙拿过酒杯抿了抿，搁在桌上。“酒力不胜……”她轻巧躲过他的目光，看向他处，“怎么葡萄酒也这么浓烈？”
“儿臣来迟！”
殿外有人高声喊，李泰执杯的手一顿，但马上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将酒吞下。转过头看向喊声来处，那人片刻就进入殿内，亮堂堂的灯光映着他深褐色披风包裹的身体。
“承乾贺父皇、母后，贺大唐新降生的公主！”
“太子。”李泰站起身，含笑对来人行礼。李承乾意料之中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还过，抬手命侍从将贺礼献上。长孙打开瞧，碧玉葫芦通体透亮，下面滚圆的红玛瑙坠着流苏，视线掠过李承乾腰上悬挂之物，形状用材毫无差别，不禁笑了出来。
指与李世民，“记得起先，还是李纲夫人送给太子的。”李世民也笑了：“又是这个玉葫芦，我记得稚奴百日，这小子偷偷摸摸塞在他襁褓里的也是这么个玩意儿。”长孙笑：“好大功夫才把他哄睡了，一转身又哭闹起来，我们纳闷呢，怎么拍他哄他都不行，后来还是太子自己站出来，把这个玉葫芦从垫子下抽出来，说是要送九哥的百日礼。”
"城阳百日，还有晋阳百日，大哥送的也是这一式的挂件，可惜我早出生几岁，倒是没有。"李泰笑和道。
承乾一哂，"四哥说笑，这样论起来是我的不是，其实不过是平常物件，改日我一定送到府上，还有大姐和豫章的，一并都补起来。"
"前几日大雨，宫里又积水了吧？"李泰起身，绕过桌子到李承乾面前为他倒了一杯酒，"祖父腿脚不好，想必十分难熬，哥，你可着太医去看过了？"
李世民也问：“太医如何说？”
李承乾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放到桌上，“和往年一样，也是吃旧药方。我听大安宫的宫人说，今年比照去年，雨季间似乎更睡不踏实......”李世民面色冷下来，“你就没有亲自去看看？”
“是儿臣疏忽......”李承乾请罪，“请父皇责罚。”然而李世民更加不愈，“你是东宫，将来就是皇帝，哪里有一件事可以疏忽，到那时又有谁来责罚你？连自己的家事都不能事事关心，如何指望你去关心国事？”长孙无忌道：“太子毕竟还年幼，事情没法面面俱到也是人之常情。”长孙制止他道：”太子已经冠礼。“言下之意无忌不该做此开脱，李承乾只得维持直身跪姿，谦恭低下头，唯唯应是。
李世民传近侍入内，一面口述，一面命即刻起草——是一封请求太上皇入九成宫避暑的信函。录毕，又要人快马立刻送出。长孙劝道：“这个时辰，赶到京都天也没有亮，城门也不会开。何况太上皇已经睡下，何必白白劳动下面的人，叫他们不得安歇，不如明天一早再送去。”
又对承乾说：“太子请起来吧。”她温婉和煦微笑道，“你父皇同你说的话虽严厉一些，不过是要你牢牢记住，太子应当懂得这一点。”
李泰前去扶承乾起来，李承乾则并不领情，索性推开泰手肘站起。他脸上比来时严肃许多，随从们哆哆嗦嗦站在后面，似乎害怕圣人再次发火，倒是李泰将衣袖一拂，悠然走回自己座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三巡酒后，“雨后该入秋了，父皇还去骊山行猎吗？”李泰问。
“腊月里在少陵原校猎，又在未央宫宴突厥可汗、南越酋长，那时太上皇也在，妾记得当日宴上可汗起舞，酋长咏诗，情状何其欢畅。”长孙皇后劝，“现在父亲身体不如以往，陛下还是多陪陪他，秋后也不宜去游猎。”
“那罢了。”李世民挥挥手，忽然想起什么，整个身子都前倾向李泰一边。“听说伯悦生病了？生了什么病？没什么要紧吧。”李泰道：“是风疹，请太医来会诊过，已经去得七七八八了。最开始几天确实风险一些，叫父皇担忧，是儿臣的罪。”伯约是李泰庶长子李欣的字，是李世民第一个孙子。听完李泰的话，李世民也放了心，又转过去看李承乾，见他怔怔望着前方出神。
“太子，我听说你府中的使女有孕了？”李世民问。长孙无忌暗中扯了一下承乾的袖子，李承乾才回神，左右看了看，道：“......七个月了，儿臣将她抬了良娣......”他索性问：“父亲可否先替麟儿取名？”
李泰笑出声来：“大兄何必如此焦急？连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无忌帮衬说道：“太子第一次为人父，激动难免。”长孙也笑道：“太子也太心急了，连你妹妹都还没有名字呢。”不知是否公主也听到了这一句，此刻哇的一声哭出来，在座皆是一惊，又都笑起来。李世民大喊：“乳娘在吗？抱公主上来！”长孙转身，略带一丝紧张地向后探望，等襁褓中的小面人终于到怀里，柔柔摇起来，哭声一停，竟又变成咯咯咯一串的笑声。哈哈哈哈，李世民边笑边怪道：“这娃娃！”
李承乾亦很惊奇地望着妹妹，长孙见这样，笑向他招呼：“承乾？”她舒臂将孩子抱还给乳母，示意由太子试着抱一抱。
这一团软肉到了李承乾手里就不似在母亲或者乳娘怀中那样安分了。隔着布包袱，能感受道她有力踢蹬的腿，幼鸽扑腾似的双翅，李承乾手忙脚乱地摁住妹妹的腿，她的手却从包袱里伸出来猛推他的肩膀。他腾开手去稳她的上身和手臂，整个包袱都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长孙又是惊呼又是笑，李泰道：“还是我来吧。”说着他已走到李承乾面前，一手托住小公主臀下，一手轻揽她的肩，“哥，要像这样。“李承乾抬起头，和弟弟对视，他微微含笑的眼睛叫他错愣一下，于是便松开手。十几岁的半大少年似模似样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孩，那画面应当是有些可笑的，但李泰做起来绝没有这样的感觉。相反，他周身给人都是随和温柔的感觉，像光和经过水波的风，不管做什么都好似理所应当，怡然自得似的。
李承乾眼神暗了暗，过一会儿才复投向李泰，“嗯，记住了。”
“再试试？”李泰问。李承乾点点头，李泰小心将襁褓抱回给他，那重量于是一点一滴回到他手里，连同小公主的体温和奶香。她湿漉漉圆滚滚的眼睛转回看他，两颊就挽出两朵梨花，粉粉的小拳头也探出来，嗷呜着举向他。李承乾试探着伸指过去，被她紧紧攥住，一下子就好像有热流击中了他。
而下一秒，他向父亲方向望去——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抱他，揽他坐在肩上，或让他在鞍上抱住他。他们俩同乘一骑，猎猎风从马两侧呼啸经过，像刀一样刺刺地划在脸上。他抬头向父亲望的时候，父亲永远看着前方，执缰绳牢牢把住方向，但良久能感到他视线，有时也会低下头二人对视着微笑一番。
他叫乳娘将公主带给长孙，此际以那时同样的耐心注视着李世民，但很久——也许喝下三杯热酒，或者四杯，等到酒杯凉了又再被他手指攥热了，见到李世民终于朝座下看。
不是右边，是左首。见他们父子和煦问答几句，李泰以指蘸酒在条案上草写了几个字，李世民于是到他桌前看，似乎称赞他书法。李承乾轻出一口气，又捧酒倒满，但酒杯到唇边只蘸了蘸，甚至没有了喝酒的心情。
宴罢，李泰在宫门口拦下他的马。
“太子何必星夜回京？”
李承乾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长安的方向。李泰又问：“太子要去送那封敕书？”李承乾无可谓地点头，道：“我亲自把父皇的敕诏送去大安宫，正好，去看看祖父的病。”倒听见李泰笑了，他疑惑问：“又怎么？”
“哥，你真觉得皇祖父会来这九成宫么？”
明月逡巡松涛之上，李泰绛色袍与暗夜中松林隐于一体。看不见他表情，但仍觉得这句话隐藏什么他一时不得领悟的玄机，李承乾烦躁起来，连□□的马也感受到他这种情绪，在原地撅蹄、喷气。
“你是什么意思？”李承乾问。
李泰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的脸在月下若明若暗，“看来你忘了，九成宫是隋朝就有的旧宫殿，隋时叫做仁寿宫。”
“炀帝即位，据传言是弑父篡位。”李泰停了停，看向承乾，“而杨坚最后驾崩的地方，就在仁寿宫。”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帝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