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云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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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岁十一月将皇后梓宫停入昭陵。出藩诸王多有请回京送葬，李世民一一准请。腊月接踵，诸王遂在西京迎冬至。于南郊圜丘祀天帝，有司致祭，皇太子献祝文，“敢昭荐于昊天上帝，大明南至 , 阳暑初升 , 万物权兴 , 六气资始 。谨遵彝典 , 慎修礼物 , 谨以币帛牺齐集盛庶品 , 备兹礼燎 , 抵荐洁诚 。”
燕郊行大射礼毕，群臣休整，于次日至太极殿朝贺圣人，前一日太史令登台书云物之表，于贺仪毕呈至御前，由通事舍人昭宣百官，“上灵之应 , 疾于影响，稽首上帝 , 则靡申奉天之志。兆人仰观补空际, 太史伏奏矜君前......照暇兮天垂爱景 , 霏微乎山出祥云。匪徐匪疾 , 乍合乍分 ；一阳有始，黑曜未晞......”
彩云迎送为吉兆，喻示政清人和，然末尾一转，却言有一缕乌云出没。黑者水，难道预示其年有水患？臣子们议论纷纷，高座上李世民沉吟不语，众人嘈扰一阵便又静了下去。
朝贺后转至承天门设宴，上公献寿，行酒十二遍，虽有丝弦管乐，到底礼仪繁琐不得自在。宴毕讫领杂食、羊兔、猪鹿等节礼，各承恩谢过。又因年节放假，相熟者数有相邀往乐游原登车游览者，一时人挨挤在承天门外，各等自家仆下牵车来迎。
酒气酣张，又值节中，待几位国公散去，余下低位之官不免三两杂谈起来。几个着青袍的站在阙门角落，因处地偏僻，所议内容愈加无度。或许已经醉了，又说到今日廷上太史令所呈书云物卜辞。
“黑曜未晞......哎，你们说昨日乌云之兆真的仅指水患？”
“张郎何解？圣主英明，天祚亨通，难道还有他解？”
“哎，五行水德尚黑，前隋即顺应水德，冬至大祭得此结果，会不会是隋乱死灰复燃？”
“此言差矣，满朝股肱，前隋之臣十有五六，照你之言，岂不人人自危？水德主北方玄武......玄武门哪......会不会是隐太子遗乱？”
“......北边的话，立政殿之北，若再问主殿，便是东宫丽正殿！或许暗指皇太子失德......毕竟他是个瘸子嘛......”
这最后一人最是大胆，无端猜忌当朝太子。他一言既出，闲话几人面色一变，俱作鸟兽状而散，而他浑然不知，仍在呵呵笑，酒气熏人，满面通红。“太子年幼得位，未见得德行相配。我看圣人许魏王立文学馆，助他梳拢人才，自然是有心叫魏王一争储位了！”他醉醺醺拉着离他最近的官员的衣袖，那人紧锁双眉满头大汗，连听都不愿意听，他却喋喋不休，坚持要讲下去。“大丈夫生当九鼎食！哼，几位国公好生威风，房玄龄、尉迟敬德、长孙无忌、侯军集那几个，若不是平隐太子之乱出的力气，怎么能坐上那样的高位？若魏王有意，我当助他成事！”
被他拉住的官员脸已煞白，忽然听见佩环叮当，从后一只孔武有力的手重重捏住他的肩膀。他冷汗涔涔而下，转身见纥干承基站在面前。而那口出狂言的醉汉软软贴着他身体瘫下，却不知何时被纥干承基掀倒在地。
他跪伏地上，连说七八遍臣当死。适时见纥干承基那双吉墨靴避开，接着李承乾的拐棍进入眼帘。他头也不敢抬，浑身哆嗦，几乎吓出尿来。闲谈失德，他惊醒才觉仕途无望，但平庸做官和被太子记恨却是两码事。
“太子。”
软靴无声移到眼前，听见此人也在，他又放下心。那是东宫左庶子于志宁，负教导太子之职，为人狷介，不事变通，但认理死板，绝不枉罪滥罚。思及此，便开口哭求：“左庶子，可怜我无辜在场，我从未妄议太子殿下！”
于志宁对李承乾道：“太子，冬至是阳生之始，有德之君顺应天道，当止邢止杀，扶阳抑阴，播行仁政。”
“你要我放了他们？”李承乾问，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于志宁道：“刑为阴，德为阳，冬至不当用刑，否则助阴滋长，于国祚无益，又坐实小人臆测。”
“你说什么？”纥干承基毛发抖耸，怒意横生。李承乾笑了出来，重复一遍，“坐实臆测？”仿佛真觉得好笑。
“罢了，你说如何就如何。”他淡淡说。
冬至是一年初始，日昼最短，所谓阴消阳长之时。向来为扶植阳气，非为重罪，有司惯例大罪化小，若遇到圣人大赦天下，则大辟以下，所有罪犯尽皆赦免。此政为使天下人于此节得享天伦之乐，以人间之德上干天庭，乞求其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依于志宁所谏，移送有司，这时节最多也就是一个酒后失德。
跪在地下那人吓得肝胆惧裂，形容凄苦。另一人被纥干承基放倒在地，醉意熏头人事不知，和这样下贱之流纠缠太跌身份，况天高日清，正是郊游的好时候。李承乾并不想在此纠缠，转身要走。
于志宁忽然一拜，昂首道：“太子，君子扶阳为顺天道，望太子诚心纳谏，不是貌和心否。”
东宫官制分左右春坊，左右庶子分为首领，职掌东宫讲读笺奏。自贞观五年太师李纲去世，贞观九年太傅萧瑀罢相出贬，左右庶子于志宁、李百药、孔颖达、张玄素，名为下属，实负督导之责，对太子形同半师。这几人自负身份，对李承乾动辄指教，每每要太子屈从他们的意见才罢休。以贱干贵，又得清傲之名，李世民常有嘉奖，他们则愈谏愈勇。
于志宁的谏言，往常李承乾从谏如流，今日却倍感厌烦。面前人身着礼服，衣冠端端正正，拜姿不依不饶。李承乾晓得搪塞不过去，只好照样还礼，称必铭记云云。于志宁直起身，又一番直言，叙道义叙仁德。其实他早讲过不知几遍，李承乾听得耳朵几乎生茧，只欲他快走，面上恭谨对答叫他满意。
将于志宁哄走，纥干承基指着地上那两人问：“太子，真的放过这两个狂徒？”
李承乾早没了悠闲的心情，着恼挥手，“随意发送便是。”纥干承基微一沉目，见李承乾拄拐离开，忙紧跟从后。“太子还去登原？”他问。
“照旧。”李承乾道。
应节放假七日，并无要事。况自腿疾复发，出宫不如以前那样自在，日日禁锢在东宫之内，简直像坐牢一样。
天气和煦，时有酥风。李承乾着狐裘夹袄，外罩姜黄色袍服，迎风吹了一会儿，郁色一扫而空，然走到车前，脚步滞住。车座高及胯骨，绝难一步登上。旁边摆着上车的小凳，李承乾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踏到小凳上。
从小凳登阶，竟也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车板到底不是地面，且马匹一动，木板就晃得厉害。纥干承基要来扶他，李承乾攥紧拐棍，咬住牙，脸板着，神情凝重。纥干承基的手就伸在那里，他只当作没看见。额上薄薄渗出汗，艰难将一只好腿和棍子都放上去，身体用力板直，总算把另半边身子一起拖了上去。
纥干承基有所不忍，但这时说什么都不合适，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径自上马。
李承乾将自己拖到车座上，力气快用尽了。马车徐徐前行，向乐游原方向去，他将窗敞开，任冷风灌入，方觉得爽快。
车行在大道上，同路不时有大马疾驰而过。李承乾闭目养神，听着车轮辘轳声。他一向不耐烦乘车，因车行得慢，车厢又逼仄，就像一个移动的囚室，饶开着窗也不济事。他只爱骑马，甚至只骑快马，马疾奔如风，在风中他才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依稀捕捉到一丝父亲乘马厮杀的热烈情怀。
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
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
生来注定要承继大统，他每日勤勤恳恳以父皇的诗句勉励自己。马上荡平天下，马下文治太平。只要像父亲那样做，一步一步复制他走过的路，就能成为合格的君主，对得起父亲母亲的殷殷期盼。他一向那么认为……
耳畔忽然杂进几响铜铃声。有五六匹马前后跑过，但经过不远，马蹄声却返回来，铜铃当当当响成一片。纥干承基停马，驾车马夫也停了马。“太子，是魏王。”纥干承基策行在车厢外，凑近他说道。
李泰披着兔毛披风，骑在黑色马上，被一众骑士前呼后拥。因这些马大多装饰华丽，挂着璎珞、流苏和铃铛，行走时自然铃铃铃乱响一片。李泰神情恹恹，并不很有精神，见车帘掀起，便打马近前，探身瞧，笑道：“果然是阿兄，我想有纥干承基在，车里坐着的一定是太子了。”
李承乾侧目望出去，见他肚子鼓出，沉甸甸的身子压在马上，两腿撇开，勾着腿把裤子崩得紧紧的，那样子着实有些好笑，看起来也并不舒服。李泰从小就不爱动，也不像他似的简直要粘在马上。他所爱便是在房内写字看书，或伺候花花草草、画画下棋，要他出门一趟就好像要他的命，李承乾实在不知他何以为难自己乘马出行。
不过也并非无迹可寻，因骑马长安已成风尚，青年人攀比名马，比试骑术，若马技了得，不但出尽风头，还很得众人推重、喜爱。少年人呼朋引伴，自然要弄潮讨巧。虽这并不像李泰本人的性格，但要凭文学馆笼络新贵，自然要学这些社交的法子和众人玩到一处。
李承乾眸色微动，脸上沉沉的什么都没表现出来。李泰尚一脸无奈，抱怨道：“早知道就坐车来，骑马又颠又疼，这一日我的骨头就该散了。”
李承乾敷衍着笑语几句。这时与李泰同来的一众骑士已很不耐烦，提马脖子或凌空嚯嚯甩着鞭子，几匹马亦发出乱糟糟的喘气声。
“魏王，何必在这里耽误时间！”
那一帮骑士并未听见李泰先说的话，因车帘撩起一半，也并未看见车内是谁。他们不来行礼，语气也毫不尊重。李泰抱歉地笑，“阿兄，实在......”
“无碍，你去吧。”李承乾打断他的话，放下帘子截住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云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