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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之七·盈荷 ...

  •   盈荷一觉睡醒,推了推枕边人,触手之处僵硬冰冷,大概是夜半时分便故去了。

      盈荷愣了愣,披衣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摸索着越过丈夫的尸体下床去。

      他们从成亲的那一天起,始终是莫杀睡在外面。

      办丧事的东西一早就预备了,寿衣和棺木都是齐全的,街坊四邻都来帮忙,灵堂也很快就搭建了起来。

      大儿子莫凌来问她,说是已经给嫁到外面的小妹去了信,要不要也给那位也寄一封。

      盈荷穿着白色的麻衣,点头说寄吧,那位肯定要来看看的。

      莫凌不太情愿,但还是去了。盈荷知道儿子一直不太喜欢那位,有时候盈荷也觉得,比起自己的亲生儿女,莫杀好像更重视那位,主仆不像主仆,亲人不像亲人。

      第三天的早上,盈荷在后院听见前面灵堂的哭声停了一会儿,就知道人已经到了。比她预料的时间要早了不少,大概之前他们一家周围也是有恶人谷的探子。

      不多时那人就穿过庭院走了过来,身上并没有穿恶人谷一贯的红色衣饰,而是穿了有些繁琐的白色长衣,没有半点装饰的东西。总是披垂的长发也用白色织带系了起来,满面风尘,眼窝是疲倦的青黛色。

      这个执掌着半壁江湖的男人走到她这个已经老得需要拐棍的老婆子面前,低着头对她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大概就是在这个人低下头的时刻,盈荷才真的肯定,这个被自己丈夫当做亲人来疼爱的人,也是用同等情感来予以回报的。

      莫杀,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并不是个轻易能叫人一见倾心的男人。他是文臣的儿子,却生的魁梧粗壮,功夫最多也只是个二流高手,为人虽然细心妥帖,却有点婆婆妈妈,着实跟他的外形不太匹配。

      骨子里却是个难得的好人。

      他们年轻时分开了几年,突然一天盈荷收到远方寄来的钗环,说是被莫杀看管的一个少年替莫杀寄来的。后来这个少年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小疯子,反倒是莫杀,三句话不离他家少爷。

      他家少爷总是跟谷主对着干。

      他家少爷有个浩气盟的青梅竹马。

      他家少爷读书特别聪明。

      他家少爷吃饭挑食。

      说起这些的时候莫杀看起来特别高兴,后来他们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盈荷才发现,那时候莫杀的表情,就像一个看着自己孩子一点点长大的父亲一样。

      “人到七十古来稀,这是喜丧,我们早就料到了。”盈荷站起来,走到莫雨身边,“他前两天还老念叨想去看看你,大概那时候就已经有些预兆了。”

      “来,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看刚出生的小孙子。”

      盈荷不太喜欢莫杀跟莫雨太亲密,说到底,莫杀也只是恶人谷谷主给自己的继承人挑选的家仆,虽然没有卖身契,但在恶人谷那种地方,打死一个人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他们断断续续好了十年,她每一年都等着莫杀开口娶她,每一年莫杀都满怀愧疚地说他家少爷还小他实在放心不下。与此相对的是莫雨江湖日盛的赫赫杀名,盈荷总在夜晚梦见莫杀浑身是血的倒在一个红色的影子旁,醒来时心脏仿佛已经碎在胸腔里。

      莫雨就像一个死亡的具象,冰冷而严苛。

      他们成亲是在宝应元年的腊月。战火初歇,莫杀连夜敲开盈荷的门,带着一身腥臭的泥水站在门外,手里握着一支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月里罕有的金簪,结结巴巴地说会一辈子对她好。

      他做到了。

      但是莫雨一直没有出现,其实盈荷也不太想和这个上了战场杀名更胜的恶人谷少谷主有什么牵扯,但是莫杀也一直没有提起就显得有些古怪。直到他们的长子出生,莫杀抱着儿子激动地掉眼泪,盈荷躺在床上,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莫杀突然沉静下来,盈荷从没想过这个词也能够用在莫杀身上,一时间愣住了。

      莫杀想了一会儿,摸着孩子的脸说,少爷走之前跟他说,如果他还愿意姓莫,有了孩子就叫莫凌。

      盈荷不太明白,莫杀说少爷读的书多,就听少爷的吧。

      “孩子还小,没有个名字。”盈荷拄着拐杖站在摇篮边,“我家儿女都是莫谷主给取的名字,我这孙子的名字,莫谷主也一起取了吧。”

      莫雨短促地笑了一下:“儿女的名字该是父母取,没有好坏。”

      他们成亲的日子久了,莫杀看着比过去高兴了不少,偶尔抱着孩子在院子里喝点小酒,白天就守着自家的铺子,还时常会教周围的孩子功夫拳脚或者认几个字,一家人算是在不大的镇子里扎住了根。

      他们的小女儿出生在成亲后第六年的中秋夜,那一天莫杀高兴的不得了,连连对盈荷说这是个好兆头。

      我走之前少爷跟我说,要带着那个小耗子去瞧病,这么多年都没消息,肯定是跟小耗子两个人在哪儿乐不思蜀呢。莫杀背着儿子抱着女儿,乐呵呵地对盈荷说。

      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场梦。

      莫杀突然抱着女儿不发一言离了家,她急得发疯,但是没过两天莫杀就带着女儿回来了,说少爷给取了名字,叫莫愁。

      那天晚上莫杀喝了一桌子的酒,自己坐在院子里哭了半宿。

      一个月后,江湖上风传,浩气盟少盟主天狼穆玄英病逝,恶人谷少谷主成了真正的恶人谷主。

      莫杀跟盈荷说不放心少爷,要带着小女儿一起去恶人谷看看。只是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只有莫杀一个,说是把女儿留在少爷那读书。

      “我不该带着莫愁。”头七的晚上,莫雨突然对盈荷说,“她嫁得太远,赶不回来。”

      盈荷抬头,她的眼睛在夜晚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屋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桌案上的蜡烛也是白色的,灵幡垂下来,仿佛一屋子昆仑的冰天雪地。

      “老头子说,说他家少爷一个人孤零零的,带着个孩子心里有个念头。”盈荷看着垂落的灵幡,低下头又在火盆里加了一把纸钱,“我不愿意,凭什么要把我的女儿给他的少爷带着,又是在恶人谷那种地方,他心心念念的少爷还是个疯子。”

      “老头子一辈子顺着我,可一旦跟莫谷主你有关系,他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莫雨嗯了一声。

      “我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儿,老头子嘴紧,只说莫谷主你过得辛苦。”盈荷叹了口气,向火盆里一把一把添着纸钱,“我有时候觉得,莫谷主你才像是他的长子。阿凌总觉得老头子偏心,给你添麻烦了。”

      春寒料峭,莫雨沉默着将另一个炭盆挪了过来,半晌才开口说话:“没必要拐弯抹角,你可以直说。”

      盈荷抬起头,注视这个年过五旬却依然有着青年样貌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世惨淡,幼年便历经坎坷,如今却执掌半壁江湖,是年轻人们还未踏入江湖便开始仰望的传说。

      同样是这个男人,将她的丈夫从战场送回她身边,却从她身边带走了她的女儿和丈夫应该只给家人的爱。

      她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甚至看不清这个男人近在咫尺的脸。

      她从没看清过他,也不愿看清他。

      “为什么,要给我的孩子取名叫凌呢?”

      “因为我希望他一生平凡。”

      出殡的时候莫雨一直坐在后堂,盈荷从墓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骑着马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衬着日暮的薄辉,正如多年前盈荷梦中的形象。

      莫雨于她而言,确实是一具死亡的具象。

      几天后她心爱的小女儿从万花赶来,伏在她的膝上痛哭不已,她的长子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眼神温和坚定。

      他们一家人,终究是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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