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不及旧时光》祢三

32、Part8 雨夜

　　这一场雨来得正是时候。
　　顾子轩仰着头，冰凉的雨打在他的脸上，顺着面部的线条划入脖颈，没入衣领。他的衣衫很快便湿透了，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清俊的面容上带着隐忍的伤痛。他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透过无尽的黑，似乎看到了陌南清明澄澈的蓝天，和天空下笑得眉眼弯弯的两忘。
　　“两忘……”低声喃语，他的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零碎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拼凑成曾经的她。
　　她伸出手来，讨好地笑道：“轩哥哥，背。”
　　她幸灾乐祸，添油加醋道：“轩哥哥，土匪哥哥还扯我小辫子了。你要狠狠地打他啊。”
　　她惹是生非，故作镇定道：“轩哥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帮混蛋就来找我麻烦。”
　　她机灵懂事，讨巧卖乖道：“顾叔叔，你别打我轩哥哥了。你把他打坏了，谁背我上陌南山玩呢！”
　　还有那一年，他从上海回来的那一年，淋了一夜雨的她狠狠地说：“顾子轩，你这个大骗子，我恨你！”
　　“不，忘丫头……”他怔怔地伸出手，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的眼眶中溢出，混杂在雨水中，划过他衣底心跳的地方。他说：“两忘，别恨我。两忘……”
　　他又想到了今夜的她，他终是压抑着哭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于两忘在顾子轩的生命中占据了怎样的地位，正如没有人知道顾子轩是怎样压抑着自己，才没有使自己的感情灼伤她，玷污她。而今夜过后，他再也不能喜欢她了。因为他答应了她，要做她的哥哥，要让另一个人幸福，要让自己幸福。
　　“轩哥……”从会场走出来找人的向欣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的顾子轩惊得捂住了嘴。
　　“欣予……”顾子轩念着她的名字，凌乱的发模糊了面容，只是声音还带着哭腔。
　　向欣予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冲出去紧紧地抱着顾子轩，抱着这个让人心疼的男人。她仰起头，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柔声问道：“轩哥，你怎么了？你冷吗？我们先进去好不好？”
　　“欣予，欣予……”顾子轩只是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拥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两个人在雨中相互慰藉，雨水将他们湿透，使他们更加亲密的肌肤相贴，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在这时，顾子轩贴在向欣予的耳边说：“欣予，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向欣予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但她的心情却是骤然明朗，她笑着回答：“好。”

　　这场雨继续下着。
　　于两忘凭着对会所的熟悉，躲开众人的视线走到公路上，无所顾忌地行走在雨中。说实话，她讨厌湿漉漉的感觉，却喜欢雨水带来的冰凉。
　　她走累了，直接跌在路旁，打开手机，凌晨一点二十三分。她没有目的地翻着自己的通讯录，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目光最终聚集到一处。
　　“苏亦。”
　　她念出这个名字，一个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名字。她单纯地看着这个名字，什么也不去想，只有在这个名字被雨水模糊的时候才用袖子擦一擦。
　　这时，雨停了。
　　路旁华灯璀璨，明亮的光笼罩着这夜色，模糊了一片水雾，猫收回目光，环视着空无一人的公路。远处城区的霓虹晃花了她的眼，她似乎听见了这城市的喧嚣，顿时生出一种“便是这五光十色的街道迷失了小狐狸”的感觉。
　　“苏医生……”她低喃，唇畔似笑非笑，沾染了些旧上海的寂寥。
　　她呆呆地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头，轻轻地，却比不得他的温暖。她笑，“……我不是狐狸啊。”
　　风从城市吹来，躁动、迅速，带着她熟悉的都市气息，但是，更冷。手和脸几乎要失去知觉了，于两忘甚至不敢用手去触碰自己的脸，生怕这两件明显僵硬的物什在片刻碎成粉末。
　　她准备关掉手机，却不防这一刻，它强烈地震动起来。于两忘看了眼备注，不觉哑然失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
　　“你在哪里？”
　　寥寥四字，散落在她的心上，带着如玉的温度。她笑，“你猜。”
　　挂断电话，盯着手机桌面，待它暗下去又重新点亮，以此反复。手机屏幕的光便在她的脸上残留下一道道交替的光影。
　　这单调无味的动作重复宛如执行脑海中编号的特定程序，于两忘再一次浏览通讯录，明明有那么多认识的人，却没有一个让她愿意分享狼狈。两忘缩成一团，抱紧了自己，静静地思考，静静地流着眼泪，没有一个人来，没有一个人看见她流泪，真好……
　　“猫儿。”
　　于两忘难以置信地抬头，猝不及防地，将全然狼狈的自己映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中。
　　苏亦皱了皱眉，上前替她拨开额前湿濡的短发，轻声问：“你把自己丢在雨里了吗？”
　　于两忘顿时哭不出来了，她笑了笑说：“你总是在我哭的时候找到我，但是，真奇怪，我明明没有告诉你我在哪里。”
　　“傻瓜。”苏亦把她抱进车内，调高空调的温度设定，一路向家驶去。

　　家，自然是苏亦的家，他私人的一处公寓。
　　于两忘泡了个澡，散着一头长发躺在床上，这几天的劳累感瞬间侵占了她的大脑。但是她没有睡，她盯着天花板，问守在床边的人，“苏亦，苏氏想要‘缪斯’的代理权吧。”
　　“是。”
　　“所以，你趁着我得病的时机将我带离上海。”于两忘用双手紧捏着被子，“但现在我回来了，你失策了，还有必要继续这样对我吗？”
　　“傻瓜。”苏亦无奈的摇摇头，替她把手掖好，“你一定要把身边对你好的人都赶走吗？其实你心里是希望我留下来的。”
　　“我喜欢你，猫儿。”苏亦用手覆上她的眼睛，“我是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
　　苏亦没有听见她的回答，只有掌下像蝴蝶颤动翅膀一样的触感撩拨着他的心。他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两家人都是做珠宝生意的，实力强的那家，独生的儿子却不争气，实力弱的那家却有个在珠宝上相当有天分的独生女。于是两家人一合计，干脆就结成秦晋之好，实力弱的并入实力强的。”
　　“两个人结婚了，却过得并不幸福。男人每天风花雪月、消极度日，而女人本来就有自己心意相通的恋人，迫于父母的压力嫁人，虽接管了家业，却是郁郁寡欢，只好将精力都放在事业上。”
　　“几年后，女人怀上了孩子，她又将全部精力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从怀着的时候就期盼着，这与孩子的父亲是谁无关，因为这是与她血脉相通的孩子，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特别可爱的两个小男孩。”
　　“到孩子们十多岁的时候，男人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愣是要娶另一个女人，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女人也累了，在得到孩子们的理解后，她也决定和男人分道扬镳。但是，孩子的抚养权却成为了一个大问题，男人虽然不在意，但不代表男人的父亲不在意，女人知道自己争抢不过，只好熄了这个念头。”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男人，他固执地认为是女人要赖在他们家，对女人动辄就是拳打脚踢。而老爷子也提出，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两人必须维持好在外界的形象，不要抹黑家族声誉。两个怨偶又这样过了两年。”
　　“但是，长期的压抑总有一天会带来激烈的反抗。在一次奔赴某宴会的途中，不知什么缘故，男人和女人在车里扭打起来，最终车从公路上冲了出去，车毁人亡……”
　　讲完这个故事，苏亦的神情有些恍惚，看着俨然处于熟睡状态的于两忘，他轻笑道：“看来我真是不适合讲故事。”
　　他向外走了几步，停在门处，不知是说给谁听，“女人最喜欢香槟玫瑰，她曾经给她的孩子们各自设计了一套首饰，告诉他们她和手捧香槟玫瑰的另一个男人的故事。”说完，他走出了卧室。
　　这一夜，苏亦睡得不太好，那个故事在他的脑海中循环播放，他就像一个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束手无策。他茫然无措，走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白茫茫大道上。
　　“苏亦，苏亦……”
　　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似乎来自于身后，带着些飘渺空灵。
　　“苏亦……”
　　他静静聆听着这个声音，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然后他醒了过来。
　　面前是还散发着热气的粥和几碟小菜，于两忘已经在解身上的围裙。她说：“一顿早饭勉强算作对你收留我一夜的报答，你趁热吃，我先走了。”
　　“猫儿。”由于刚刚睡醒，苏亦的声音还有些低哑，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尊重你的每一项决定，但是，既然没有时间了，又何必顾虑太多。不管怎样，我随时都可以带你走。”
　　于两忘怔了怔，“谢谢。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于两忘，而不是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