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横笛遍吹行路难 ...

  •   白少卿一行在秣陵呆了三天,参加完授勋仪式就动身回潭州去了,他原是想在秣陵举行婚礼,但劝了母亲几次都收效甚微,不得已回了潭州。白青青怕母亲伤心过度,便留在秣陵开导她,只想能赶在元旦前能劝母亲参加哥哥的婚礼。毕竟大家都明白,没有长辈嘱咐的婚姻是不完满的。

      孟丽华在火车上问她被求婚时是什么感觉,陆芷沅笑了笑说大概就是看全世界都是亮的,冒着幸福的白光,一闪一闪的,孟丽华笑她说那是得了青光眼。陆芷沅说青光眼也好,总是幸福的。就像歌词里唱的那句“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只要心在一起,那总是幸福的。

      回到潭州,白少卿和陆芷沅都忙碌了起来。白少卿是忙着办理一些有关军队工作交接的问题,陆芷沅则是一边忙着学期考试一边忙着置办婚礼。她本想说推迟再举行婚礼也好,可白少卿却说只想快点让她成为自己的人,一句话羞得陆芷沅不知所措。

      原本她一个姑娘家,也没有结婚的经验,自然是不知道该置办些什么,好在白少卿请了一个老妈子专程陪着她,再加上什么都懂一点点的孟丽华,日子也过得挺快。转眼离元旦只有十五日了。

      这一日她在寝室里温书,屋外正下着雪。那雪下得正紧,像是一床又厚又重的棉被被拆开了,里面的棉絮从老天爷的怀里撒了出来,纷纷扬扬、浩浩荡荡,染就了远处的世界,一片白茫茫,同天的颜色混在一起,好像没有天也没有地一般,只望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她在窗前越坐越冷,起身拿了火钳去刨火盆里的炭火,炭火里埋了几个土豆,已经熟了,散发着暖暖的香味,她刨了一个出来,拿报纸包起来,捂在怀里暖手,又埋了几个生的进去,沤在一旁等室友回来吃。孟丽华打了热水上来,抬脚踹了一下门,陆芷沅赶紧过去给她开门,接过她手里的热水瓶搁在桌子上,把土豆塞进她怀里给她捂着,又倒了一杯水给她。

      孟丽华笑道:“你这馋鬼,不等我来就想吃东西,你丈夫知道吗?”前段时间同学们从报纸上看到了她要结婚的消息,个个都拿她取笑,她也习惯了,不似以前那样容易害羞了,只是笑道:“他知不知道没关系,主要是毅君知不知道你嘴馋。”

      孟丽华回过神来,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她发觉了,作势要去掐她:“你怎么知道的!”陆芷沅抓住她的手笑道:“你们两个出去约会,请假都请到一天,我同少卿会不知道?”她笑了笑,又说:“哼,还不跟我说,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呢?”

      孟丽华害羞起来,脸上的高原红更深了。她坐在火盆前,将剥完的土豆掰了一半给陆芷沅,娇娇滴滴地笑道:“也不是瞒你,总觉得还没到要公开的那一步。”陆芷沅抹了一指头炭灰,往她脸上一刮,笑道:“哟,知道羞了你。”孟丽华见她手上的灰,把土豆一口塞进嘴里,伸了两只黑漆麻乌的手要去掐她。一个室友开门进来,冲两人笑道:“天这么冷,你们俩还有精力掐架呢。”孟丽华同那室友笑道:“芷沅这人顶坏,要嫁人了就不害臊了。”那室友哈哈笑了笑,突然顿住,对陆芷沅说:“哦,对了,芷沅,刚刚楼下有个老人家说找你,说是你爸。”

      陆芷沅震了一下。她是有多久没见到家人了?如果从入学那天算起,差不多也有两年半的时间。她都快忘记父亲的模样了,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半个月前她发去了一封电报,告诉父亲自己要结婚了,希望他来主持婚礼,因她执意要办中式,还是盼望双方长辈能到场,接受叩拜。那时父亲没有回信,也没有拍回一个电报,她以为他是不来了,现在过来是要答应主持婚礼的意思还是为了其它的什么?

      她真是又惊又喜、又慌又乱,随便踩了一双黑布鞋就下楼去了。孟丽华在后面叫她拿外套,她也没听见,一颗心揣着期待,只是热滚滚的。

      陆福顺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绒布长袄,外面套的早年买的水濑毛大氅,脚底下踏着皂靴,还是旧式的装扮,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父亲。陆芷沅定在宿舍楼下面,远远叫了声“爹”,几片的白雪落在她头发上,来不及融化,就叫后来的雪花压在下面了,她望了一眼天,双手作伞盖在眉骨上,嘴角含着笑。

      陆福顺侧头瞟了他一眼。他正同杨柏说话,见到女儿只是不冷不淡地点了点头,陆芷沅的脚背突然一冰,她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露空的黑布鞋,脚空在外面的好冷。幸亏孟丽华反应及时,啪啦啪啦踏着鞋从楼上冲了下来,将一件雪狐大衣披到她身上,怨道:“叫了你好多声你也没听见,说了外面冷。”说着又将一双长靴给她换上,把胳肢窝下的伞塞给她,然后拎着她的薄棉布鞋,对陆福顺鞠了鞠,叫了声“陆伯父”,又啪啦啪啦跑上楼了。

      陆芷沅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恸,豆大的眼泪要滴出来,又被她逼了回去。她撑开伞,小小的一片,是她离开家乡时带走的油纸伞,上面画了水仙花,写了诗。那花,是她父亲画的,字也是她父亲写的:飘零尘俗客,再见水仙花。清芬二十载,饶杀兰杜家。

      陆福顺见到那柄伞也怔了一下,叹了口气,似有无奈道:“芷沅啊。”

      她心里一酸,眼睛顿时滚热滚热,整个眼眶、整张脸都红了,嘴唇牙齿也在发抖。只因这一声呼唤,她受的这些年的委屈和冤枉,好像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好像都无所谓了。

      陆芷沅本要请她父亲去学校附近有暖气的西餐厅,陆福顺只说交代几句就走,她拗不过父亲,三个人就在学校里走了一圈。陆福顺说:“你的电报我收到了,能找到人结婚那是最好不过的。”她目光滞了滞,低头跟在她父亲身后。陆福顺又说:“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有知。他被宛军抓住了,正关在潭州。”

      陆福顺见她不说话,又说:“陈家退婚之后,有知也出来了,加入了军队,他家托了关系才打听到他被宛军抓了起来,因是知你嫁要嫁给了白大帅,这才来找你想想办法。”

      大风呜呜地刮,跟哭丧似的,校园里没有什么可阻挡的物什,只感觉脸上跟理发店里那磨刀的皮具一样,嚓嚓嚓地疼。陆芷沅望了一眼远处,低头将手缩回雪狐大衣里,那是白少卿给她置办的皮货,他们恋爱之后,他给她买了许多名贵的衣裳,只是确定了婚期,她才认为有资格花他那么多钱。

      雪狐皮毛又软又白,风一吹,人便像飘了起来,要羽化登仙似的。她盯着胸前的一片狐毛,沉寂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帮不了他。”

      陆福顺灰眉一拧:“你说什么?”陆芷沅抬头看向父亲,说:“我帮不了他。”陆福顺说:“你要嫁的是宛军大帅,他要释放一个人,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你怎么说你帮不了他?”她解释到:“郁军同宛军水火不容,本就是众人皆知的事。我是个妇道人家,怎么好干涉男人的政事。”

      陆福顺哼了一声,这冷晒冻进她心里,抖了她一个寒噤,她望向父亲,她父亲也斜睨着她,冷笑道:“我看你不是不好干涉,是不想干涉。有知好歹也是你义兄,陈家的半个子孙,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何况当年是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现在陈家托你帮忙,你应该爽快答应才是,这是你赎罪的机会!你这孩子怎么这般绝情决意!”

      父亲是很少用这种逼问的口气跟她说话的,甚至很少动气,除了两年前那一次,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是选择相信别人的说辞。陆芷沅又想到了曾经,她忽然明白,父亲此番前来,不是因为他的女儿要出嫁,也不是因为挂念着这一点血肉,而是为了一个陈家的子嗣——一个只叫了他一声“爹”,就要让他女儿愧疚甚至是负罪一生的外人。

      因为这个人,她变得如此无足轻重,如此龌龊不堪,如此忘恩负义,如此不近人情,如此灭绝人性,如此如此……她真是坏,她陆芷沅真是坏,她不配做陈家的子孙,不配做她父亲的女儿。

      陆福顺见她转身要走,更是气愤,毡帽捏在手里,只指着她的背影叫道:“好好!你走!你长大了,要嫁人了,翅膀硬了,陆家的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走!我陆福顺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生了你这么个不肖女!你走!我陆家没你这样的子孙!人家陈家也是因为紧急才想到你,那也是祖上积德,是你的福分,是你赎罪的机会,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陆芷沅顿了顿,身子硬得跟铁块一样。她那一点欣喜、一点雀跃、一点期待,在父亲的咒骂声中,一点一点消失殆尽。父亲的声音,随着她离开的脚步,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风雪中。莽莽逶迤的山河,天地那么大,她再也没有家了,那个“陆”只是一个代号,从此以后,她同陆家再无关系了。

      胸口像压了一座山,风雪吸进嘴里,大口大口地,洌得她口腔、鼻腔里都似覆了一层冰膜,她哀恸得喘不过气,倒在雪地里,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雪天幕地,她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无足挂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