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却多情（上）：神界篇》君子以泽

46、第十五章 昭华国色

　　尚烟自小看惯了勾心斗角，风云突变，耳濡目染，又继承了叶光纪的天资聪慧，对许多事自然有见微知著之能。但聪明是双刃剑，也会令一个人警惕性十足。若是换了寻常姑娘，见紫恒频繁向自己示弱，怕早已飘飘然了。但尚烟觉得，他只不过是让着她。
　　“我不过瞎猜罢了。”她想了想，道，“你哥哥可是待在奈落附近，暗中观察你们叔叔，等候一个夺回王位的时机？”
　　“嗯。”
　　看见紫恒真挚的目光，尚烟道：“我跟你说哦，不要这样轻易相信别人。要是遇到坏人，你完蛋啦。”
　　“烟烟不是坏人。”
　　“也对。”尚烟笑得甜甜的，“那就谢谢紫恒哥哥相信我啦。”
　　夕阳渐沉，街道边，红枫似火，与落霞连成一片。在这万里云霞之中，尚烟皮肤的缺陷被模糊了，徒留一双大眼睛，湿润水灵，正弯弯笑着，盈满紫恒的倒影。
　　紫恒微微别过头去，脸颊有点发红。
　　尚烟发现，紫恒以前害羞起来，都是耳根发红，怎的现在变成了脸颊发红？她道：“对了，我以前在佛陀耶、在孟子山遇到的人，都是你吗？”
　　紫恒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之前遇到的‘紫修’，都是你，不是你那个哥哥紫修吧？”说到最后，尚烟眼神中带了些期待，带了些惧意。
　　紫恒张了张嘴，本想说“那是哥哥”，但他忘不掉尚烟初次唤自己“紫修哥哥”的模样。那眼中的动人羞涩，情意绵绵，便是天下最容易识破的秘密。而在白萍洲时，她被哥哥刺激后的伤心，也全然写在了脸上，一点也藏不住。
　　倘若她知道，“紫修哥哥”不是自己，那会怎样？
　　紫恒想起了那一天凌晨，在白萍洲，哥哥与自己的对话：
　　“你若在神界遇到了喜欢的姑娘，便娶了吧。”
　　“哥哥为何突然有此一说？”
　　“为了魔界，为了哥哥，你牺牲了太多。在事成之前，我无法让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这是我与魔界都欠了你的。但是，不管你在何处，哥哥都会为你的终生大事做主。你可以尽情追求自己喜欢的女人。这一点，你又比哥哥幸运得多。”
　　“哥哥不能娶自己喜欢的女人？”
　　“父王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但是，忠贞的男人不是好君主，尤其无法制霸魔界。我不能重蹈覆辙。”
　　“那，如果遇到了非常爱的女人，她却不适合当王后，哥哥可是会放弃她？”
　　紫修笑了起来，紫色眼眸里还有几分稚气：“问出这种问题，说明我弟弟被保护得还不错。能不能杀炎湃，都还未可知。女人？”又是一声笑。
　　紫恒有些尴尬：“我只是关心你。”
　　“我的终生大事早已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紫修拍拍他的肩，“好了，我接下来还要与深海鲸妖王谈判，先回奈落了，你自己好好的。”
　　想到此处，紫恒十分确定，哥哥不管能否成功除掉炎湃，妻子都会是崇虚氏。再看看眼前的尚烟，她在世界的另一端，与哥哥这辈子怕都扯不上关系。若她要和哥哥有什么情感瓜葛，无非只有一条路可走：待到哥哥成功当上下一任魔王，再把她收入后宫。可是，她如此热爱神界，自尊心又强，怎可能去魔界给人作小？
　　哥哥和烟烟，既然此生无缘，那也不必计较这段过去了。
　　“嗯？你怎么走神啦？”尚烟伸手在紫恒面前挥了挥，“难道……那个紫修哥哥……不是你？”
　　“当然是我。”紫恒道。
　　从出生以来，他一直是哥哥的替代品。现在，再替代一次，应该也没什么吧。
　　尚烟道：“真的？”
　　“嗯。有时我会模仿哥哥的举止谈吐，是因为在外闯荡，作风强硬些，会更有生存之力。”紫恒虽没见到紫修做了什么，但据他对紫修的了解，想来即便哥哥想低调，也不会随和到哪里去。
　　“那小时的事，该如何解释？”
　　“你是说，和你一起做活杏屏风的事？”看见尚烟噎了一下，紫恒微笑道，“那时，我刚被送到神界，也是在有意识冒充哥哥呢。”
　　尚烟大大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太好了，吓死我啦。”
　　其实，紫恒才被吓了一跳。当初，星渊魔君恰好跟他提过此事，道：“你哥哥跟九莲刺史的女儿玩一些花花草草，什么活杏屏风，简直是玩物丧志。你即便到了神界，记得也万不可学他。”之后再从尚烟口中听到的种种回忆，他确定了，那小女孩便是尚烟。还好他留意到了这一遭。不然可穿帮了。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脸上还是笑着：“为何会被吓到？”
　　“因为，我们这两段回忆真的真的很珍贵呀。倘或我遇到的是你那哥哥，那可太糟糕了呢。我可不想……不想那么依赖一个未来大魔王。”
　　紫恒眼神有些空洞，但还是笑了起来：“烟烟愿意依赖我，我很开心。”
　　“不管怎样，你能告诉我这些秘密，真是太好了。紫……紫恒哥哥。”
　　“我都叫你‘烟烟’了，你直呼我‘紫恒’便好。”
　　“好，紫恒。”
　　尚烟和紫恒在佛陀耶街道中散步。走着走着，见有一父亲和儿子在路边对弈，紫恒便过去看了一会儿。那孩子被父亲逼得走投无路，嚎啕大哭起来。可那父亲却毫无退让之意，反而一脸得意，示意儿子接着下。
　　尚烟小声道：“若我是孩子娘亲，一定会让他的。”
　　紫恒摸了摸下巴，帮那小儿子挪了一步棋。结果，整个棋局完全变了，小儿子反败为胜，激动得欢呼起来：“谢谢这位大哥哥！！”
　　因为紫恒的棋下得太精妙，那父亲竟都气不起来，只伸出大拇指，对紫恒棋艺赞不绝口。
　　“你果然是棋神……不，棋魔。”尚烟也万般佩服道，“真的很难想象，有什么人会比你还懂棋。”
　　“我哥哥。”
　　“原来那人是你哥哥……”
　　“嗯。下棋是我师尊教我的，我儿时常输给她，渐渐与她势均力敌。但据说她和我哥哥对弈，从来都是被杀得丢盔卸甲。”
　　“我不信，你们俩真对上了，谁赢还未可知呢。”
　　“如果真对上了，估计还是哥哥赢。因为师尊曾说，哥哥总是能顾全局。而我，往往只能看见方寸之地。”说到“方寸之地”时，紫恒回头看向尚烟，意有所指。
　　尚烟被他看得有些害羞，以手掩嘴，咳了两声：“不管其他人如何，在我心中你都是最好的。”这时，正巧看见有人在买宝珠，她道：“对了，我记得你说过，当初你去孟子山，是为了夺走家传宝天鹤神琉……它为何会变成你们的家传宝？”
　　“它的原名是‘崇虚琉珠’，是崇虚后卿打造的法器，也成为了崇虚氏代代相传的至宝。”
　　“崇虚琉珠……”尚烟发现真相都对上号了，恍然大悟，“你母亲娘家的‘落魄氏族’，原来是崇虚氏。崇虚琉珠，也便是天鹤神琉，真实作用是打开崇虚后卿陵的钥匙。真正的‘法宝’，其实是魔蛟玄筋，对不对？”
　　“嗯。”
　　尚烟想了想，好奇道：“所以，当时拿到魔蛟玄筋之后，你便让孔雀将它送到魔界，给你哥哥了？”
　　紫恒又不得不撒谎了：“是。”
　　“好！那便预祝你哥哥能顺利夺回王位吧。”尚烟叹了一声，“可惜到那时，你也会回魔界了……”
　　“我不一定会回去了。”
　　“嗯？！”尚烟惊讶。
　　“我自小被带离父母的身边，与家人也没什么亲情，反倒是在神界，跟着养父母生活，还更有感情。”
　　“可是，若你哥哥让你回去当魔王呢？”
　　“能活下来，已是我最大的福分了。所以，功名利禄，无常富贵，我看得很淡。”见尚烟眼中渐露欣喜之色，紫恒小心翼翼道，“只要烟烟不嫌弃我，我想一直待在神界。”
　　“哇，那也太棒了吧！”尚烟拉住紫恒的袖子，“太好了，太好了！永远待在神界吧！”
　　因为她太兴高采烈，紫恒也被带得笑了起来。
　　此刻，红霞将尽，箜篌声非但未停，还有琴师弹起了琵琶，夹在阵阵晚风之中。
　　风声幽微，声声催人醉；曲调悠扬，调调诉衷肠。金龙携凤飞舞，自高空飞过，卷席飞红片片，重演了神界名诗中的场景。只不过，这次飘零的不是杏花，而是血枫。
　　尚烟指了指空中的美景，道：“紫恒，你看，佛陀耶多美。”
　　“是。‘一枝风落杏，万点雪随龙。’”紫恒轻声道，“不过，今天是‘一枝风落枫，万点血随龙。’”
　　他们经过盘古之手，见玄冥雕像踩在一朵石雕云上，个头只有手掌一半大，贴在盘古的手臂上。玄冥双臂张开，下方站着其它跪拜的上古神，长袍垂落在地。在盘古之手的袖袍上，饰有百合形花篮、葡萄串、无花果、梅子、小麦等等，有“世间万物，生生不息”之意。
　　盘古之手前方，许多神族游人在磕头跪拜盘古、玄冥。尚烟也跑过去，在玄冥雕像前跪下，深深磕了个头，轻声道：“天帝玄冥在上，希望您保佑紫恒在神界能平安生活，一世快乐。”
　　察觉紫恒也走过来，她睁开一只眼睛看看他，又闭上眼道：“玄冥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是你们的敌人”，只咳了两声，“我帮你祈福便好……”
　　可是，紫恒也在她旁边跪了下来。他双掌合十，亦道：“天帝玄冥在上，希望您保佑烟烟得之皆为她所想，所想皆她已得之。与爱相守，永世幸福。”
　　尚烟心中大感意外，回头看向紫恒。但见他祈福毕，也回头看着自己，笑意温暖，好似这吹了一整天的金色秋风。
　　“且不提我不再回魔界了。便是要回去，为了烟烟，我也要相信神祖。”紫恒也对玄冥磕了一个头。
　　这一刻，街上的喧嚣都已消了音。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龙凤俊游，夜饮深巷，繁灯遮月，华盖掩花。紫恒俯身时，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尚烟替他把头发捋到背后。他道：“多谢烟烟。”声音充满柔情，令人不由心头一酥。
　　这之后不久，又一届学生自无量私学毕业。紫恒通过了无量太学的考试，又在狩猎大赛中拔头筹，被伽蓝学府破格录取，提早摆脱了炼狱火海。他在校的最后一日，女孩子们无语泪千行。若说同届女学生还要点脸，略显矜持，至多含泪与他道别，那么，师妹们则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飞奔到新种的菩提树下，道别的道别，表白的表白，好不热闹。倒是尚烟，并没表现出太多伤感。因为她知道，他们的未来还很长。
　　紫恒选了伽蓝学府。伽蓝在日神天的西南角，离佛陀耶甚远。所以，他和尚烟几乎见不了面。数百年的大多数时间里，二人只能靠书信联络。
　　这期间，叶府中发生了很多事，但又似什么也没发生。
　　譬如说，叶光纪又升官了，成为了佛陀耶刺史。叶家因而变成了佛陀耶第一高门大户，声势显赫，作作有芒。因此，连在私学中，老师、学生们对尚烟的态度，都有肉眼可见的转变。老师跟她说话，像是在跟老板说话；很多学生跟她说话，像是在跟老师说话。
　　然而，在外面有多光鲜亮丽，在家里便有多无语。
　　有一天放学回家，尚烟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长工飞在后院里，对一栋新楼施展术法，搬运建筑材料，并指挥其他工人修建新房。在院中，雪年和夏氏之子吵得不可开交。听完他们的吵架内容，又见角落里，有两个小朋友躲着偷看。看他们穿衣打扮，令尚烟倍感亲切的五官，尚烟抽了抽嘴角，知道自己的预感果真没错——叶光纪又收了两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