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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十章 日扬圣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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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的一个凌晨,鸡声残月中,尚烟做了个噩梦,梦到有无数毒蛇毒蝎爬到脸上,啃咬她的脸颊,把她的脸啃得血肉模糊,其状可怖。她在床上滚来滚去,不住挠脸,最终从梦中惊醒。她喘着大气坐起来,心有余悸,拍拍胸脯,却觉得身上无比燥热,脸上仍旧瘙痒不已。
“双双!”她大声唤道,“双双,帮我倒一杯水……”
丫鬟双双应声进来,打着呵欠为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喝了水,还是觉得脸上奇痒难当,便道:“我要起来了,递衣服给我罢。”起身下床,想要穿衣。
双双应声,点亮了烛火,转过身去,看了尚烟一眼,手一抖,尖叫一声,手里的衣物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尚烟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大小姐,你、你、你的脸……”
尚烟有了不好的预感,鞋都忘了穿,便跳下床,跑到梳妆台旁照镜子。
这下轮到她尖叫了。
镜中人整张脸都生满了疙瘩,疙瘩充血,表面呈蓝紫色。那些被她挠过的疙瘩破了皮,还会流脓。被这样的容颜吓着,镜中人的眼睛瞪得跟巨大,发出凄厉的叫声,更像是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
就别说尚烟了,叶光纪得知尚烟的病情,第一时间过来也看,也被吓傻眼了半晌,反复问了尚烟几次,才确定这是他闺女。随后,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派人请来神界最通岐黄之术的神医,为尚烟治病。
神医诊断过后,告知他们,尚烟得的是幽阴疠气。
雁晴氏惊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尚烟,道:“幽阴疠气,这是什么病?”
“回内内史夫人,幽阴疠气是从鬼界幽都来的传染病。”大夫道,“此种疠气由生魂自腐尸带到阴间,只在头七日存留。还魂日结束后,便会随着生魂变幻为人身的鬼族消散。但若外族感染上幽阴疠气,轻则发疱头面、胸背,重则高热致死,且复传之亲故,常招致合门之亡,覆族之丧。然而,按照常理而言……”
大夫话未说完,叶光纪已打断道:“不可能。我女儿并未去过鬼界。而且,神族不是不惧幽阴疠气的吗?”
大夫躬身道:“按照常理而言,神族以元神清气为质,汲乾坤精华为形,乃众生之王,极难染此为疾。但是,近些年幽阴疠气入侵魔界,寄生于魔族体内。魔族乃浊气之族,煞气之重,又居众生之最。是以魔族非但不会为幽阴疠气感染,还会滋养其根,令疠气威力加剧,反噬神族。因此,只要接触过魔化后的幽阴疠气,便极有可能染上此病。”
“竟是这样……”叶光纪愁眉不展,“那你可有办法治愈我女儿?”
“有是有,只是……”
“接触?如何个接触法?”雁晴氏看了一眼尚烟,后退一步,道,“难道,魔化后的幽阴疠气也会复传亲故?”
“内史夫人大可放心。魔化后的幽阴疠气只会通过□□传播,只是肢体接触,并不会感染。”
“□□?”
“是,通常是血液和……和……”大夫面露难色,看了一眼叶光纪,不敢再说下去。
雁晴氏看了一眼叶光纪,见他脸色铁青,催促大夫道:“和什么,你倒是说呀。”
“一派胡言!”叶光纪勃然大怒,“自从孟子山修行回来,我女儿连家门都极少迈出一步,怎有机会如此被传染!你倒是在佛陀耶找一个魔族给我看看!”
“叶内史息怒。”大夫急道,“此病可潜伏上百年,且可以间接传播。换言之,若内史小姐曾去过孟子山,被孟子山的蚊虫叮了一口,那蚊虫又叮咬过携幽阴疠气的生灵,也是可能感染的。而且,孟子山有魔族遗迹,又以风月场所闻名,是故携幽阴疠气的异族混迹其中,也并非奇事……”
“罢了罢了!”叶光纪不耐烦挥手,“先替我女儿治好病!如何传染的,日后再议!”
“是是是……”
为了治病,尚烟在病榻上待了大半个月,直至共工夫妇携韶宇来访叶府,也未能痊愈。
这一日,尚烟能下床走动了。她在后院散步,见池中潋滟银白,鲤鱼赤红,尾部摇摆出金色星子,便凑过去看了一眼。然而,待鲤鱼游走,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呈现在池水中:泥黄色的疱疹高高肿起,覆盖了大半张脸,连月下飞泉的水都能清晰照出来。她心中难过至极,犹如万箭穿心。
此日见过尚烟,韶宇反应有多大,可想而知。对他而言,尚烟哪是何止是破相,这压根是换了颗头!他看看尚烟,又看看父母,只差没有原地大喊“我要退婚”了。
共工鹏鲲虽不太看重儿媳容貌,但尚烟实在有些不堪入目。他别开目光,道:“依我看,叶大小姐还是可以治治的。样子过得去便行,常言道:‘娶妻娶贤’。我先前还担心,令千金生得太过貌美,怕是心气过高,犬子驾驭不住。现在生了麻子,挺好。”
“爹……!”韶宇急死了,心想,什么“娶妻娶贤”,难道换个说法是“娶妻娶鬼”?
其实,叶光纪心里清楚,病愈后闺女美貌没了,别说是内史之女、昭华氏神女,即便是天帝之女,也很难让各路太子爷、公子哥儿对她产生真情。但是,这共工韶宇连演都演不好,着实令人生厌。倘或以后烟儿要嫁这个狗东西,怕是有受不尽的委屈,索性道:“唉,这亦是麻烦所在。我了解我这女儿。她即便生了麻子,也满心都是白首一对一的真情,不会当个贤妻的。共工神尊的好意,光纪心领了。但这门亲事,还是算了吧。”
共工鹏鲲道:“光纪兄不急着推却,再好生考虑考虑。说不定待她病好了,忽然想通了呢。”
“好好,我们会好好再想想的。”
两家点到即止,心知肚明,这婚事已有结果了。
解决了一个麻烦鬼,回到房后,尚烟不由回想病发那一夜,她喝过云婶送来的茶。但是,那些茶并未泡完,柜子里还剩了一些。她即刻打开柜子,却发现茶叶不翼而飞。接着,她开始翻箱倒柜,找遍了整个屋子,也没寻到那些茶叶。然后,她又去问了丫鬟,无一人看过柜子里的茶。但她按兵不动,没问云婶。
刚好在这期间,外祖母来探望过尚烟,为她送了许多新衣美食。看见尚烟如此模样,常羲心疼得老泪纵横,将尚烟抱在怀里道:“我可怜的烟儿啊,你娘没了,你还要家里受这等委屈。咱也不管什么家族没落了,你还是跟姥姥走吧。”
“我是那日喝了云婶送来的茶,才患病的……”接着,尚烟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常羲,又道,“您觉得是谁?不是云婶,对吗?”
“你为何觉得不是她?”
想起紫修曾分析过云婶的为人,尚烟相信紫修看人的眼光,道:“这一切做得太明显了,若是云婶,不是自寻死路吗?”
“烟儿,你很聪明。”
“此人好生阴险狡诈,既害了我,也害了云婶。”尚烟抬头看着常羲,“那……姥姥觉得是什么人呢?”
“那你要想想,你破相后,谁是得利者。”
尚烟闭上眼,开始回想自己病发时,雁晴氏得知此病会传染给亲故,有可能导致覆族之丧时,竟全无一丁点儿躲开她的意思。是到后来聊起魔化后的幽阴疠气,雁晴氏才假惺惺地退了一步。
“又是雁晴氏搞的鬼!”想到自己可怕的脸,尚烟气得快哭出来了,“可恶,可恶啊,我没有任何证据,也无法直接揭穿雁晴氏的真面目。实是可恶!!”
“不错,你若没证据,她还会反咬你一口。烟儿,咱们不在这家里待了,跟姥姥走吧。”
“不,我不走。”尚烟恼了,“她间接害死了我娘,害了我,现在还想赶我走?没门!我会要她好看的!”
“烟儿,你年龄还小,斗不过她的。留在此处,不过以卵击石。”
“我不是小孩子了!!”尚烟怒道,“斗不过我也要斗!今天斗不过,不代表明天斗不过。明天斗不过,不代表一辈子都斗不过!待到我足够强了,便要她、要我爹的好看!”
常羲怔了一怔,忽然苦笑:“你这脾气,和我年轻时还真像。硬气。但有一件事,怎么说……你爹虽不是好丈夫,但是,若没有他,你姥爷已经没了。姥姥不希望你恨他。”
“……什么意思?”
原来,当年白帝倒台,天帝险些对他处以极刑。叶光纪动用了所有人脉帮助白帝,派人到永生梵京,向各路上神、帝京官吏求助,连旧时情敌青帝也未放过。青帝闻言,只说要叶光纪亲自前去。于是,叶光纪星夜奔赴圣域天,亲自拜访东方青帝府。青帝在府中设宴,请了上百号人,其中包括叶光纪的僚属。期间叶光纪为他斟酒,递杯子给他,他视若无睹,与旁边的人相谈甚欢,直至叶光纪手都举酸了,旁人都有些尴尬了,才居高临下地说了一句:“叶刺史为我斟了酒,何故不说?怕是要自罚。”
叶光纪二话不说,将酒一饮而尽,满脸赔笑。青帝对他更加鄙夷,待四周无人时,便对他说,没娶到羲和,一直是自己的遗憾,若能娶了羲和的女儿,既圆了自己的梦,又能拯救白帝,一举两得。
当时尚烟尚且年幼,叶光纪强压下了自己的急脾气,道:“她并未与我同住,而是到外祖母那里去了。”
谁知青帝反倒更开心了:“常羲带的,更好。叶刺史八面圆通,锦心绣口,替我转达她吧。对了,你不是一直想到佛陀耶当官?这事我会同婚礼一起办了。”
叶光纪登时火冒三丈,猛地起身道:“青帝我告诉你,你想折辱我,悉听尊便;但若想折辱我女儿,我叶光纪宁可带着全家一同碰死了,也不能让你得逞!”转身便走。
这一日起,叶光纪又发配更多下属,到其它天域、帝京其余权贵家中送礼求助。因掏空了现钱,他将私藏的诸多玉雕、玛瑙、玳瑁、翡翠等宝物,统统外赠或变现。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这许多宝物都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其中有一个名为“颜如玉”的书卷型翡翠,通体呈帝王绿,积满水一般透亮,足与成年男子躺平等长,上篆刻了《上界通鉴》全集,乃是他生平至爱,也毫不犹豫地送了出去。
可惜的是,不管送多少东西出去,终究是石沉大海。
一日,帝京传来了赦免白帝的好消息。
叶光纪大喜,一打探,发现帮岳父的人正是青帝。
前次青帝说要娶尚烟,是在试探他,看看他是否会卖女求荣。倘若当时他允了婚事,这事还未必能成。随即,他命人将钱财宝物尽数献给青帝。青帝原路退回,并让那人带话回来:“待日后到了永生梵京,再还我人情。”言下之意,是青帝看好他的前程,他这朋友青帝交了。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是青帝告知常羲的。
常羲道:“你觉得,你爹爹这么拼命,是为了谁呢?”
“为了外祖母和外祖父?”
“傻丫头。”常羲摸了摸尚烟的脑袋,“当然是为了烟儿啊。”
尚烟听后,更加百感交集,对父亲不知该是爱还是恨了。
常羲道:“还有一件事……”
“姥姥您说。”
“关于你的容貌,其实不必太过担心。”常羲顿了顿,还是决定不将一切秘密都告诉她,“没有美貌的干扰,你可以潜心读书修行。或许,还因祸得福了。”
尚烟含泪道:“嗯!”
又过了数日,尚烟脸上的疱疹消肿,结成厚痂;半个月过后,厚痂脱落,她的脸上重新变得平整,但也落下了青紫瘢痕。虽不吓人,但瘢痕布满全脸和胸背,也确实是破相了。重新面对镜子,旁边的婶子、丫鬟都露出了遗憾之色,她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最起码,我的身子还是好的。”尚烟在镜子里对她们微微一笑,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强、坚定,“不必为我担心。”
婶子、丫鬟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对她露出赞许之色。
一日,夏珂又跑到家门口来蹲守叶光纪。
管家赶人时,尚烟拦住了他,把夏珂带到自己的房里。
“烟儿,你的脸……是怎么了?”夏珂惊道,“难道,难道是你雁晴姨娘弄的?”
尚烟心想,夏珂和雁晴氏打了那么久拉锯战,果真是最了解雁晴氏的。反倒是爹爹这个糙汉子,什么都看不出。但她不想吓坏了夏珂,只笑道:“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染病,才弄成这样的。先不说这些了,我有东西想给你。”
她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夏珂。
“这是……”夏珂打开盒子,见里面装满了神界的金制钱币,把钱币推了回去,“我不要。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离开他的。”
“不,这不是给你的,是希望你把这些钱拿给我爹。”尚烟又把钱币推回去,“我爹送了你很多东西吧,这些应该足够买那些东西了。你把这些给他,便再不欠他的。没有金钱上的依附,我想你很快便会知道,他到底值不值得你如此守候。”
夏珂诧异地看着她:“烟儿,你……你为何要这样说他?他是你父亲啊。”
“正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才能清醒地告诉你这些。或许,让你神魂颠倒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带给你的希望。”尚烟抬眼,静静看着她,“可是,一个男人若不能给你全部的爱,他再是光芒万丈,与你的关系终究是不大的。”
夏珂懵懵懂懂地看着盒子里的钱。
“当然,你若是不想给我爹,自己拿去用,也可以。”尚烟温和地笑了起来,“你们娘俩儿生活很不容易吧,这些拿去给我弟弟买些新衣服好了。”
“烟儿,谢谢你,你可真善良……”夏珂含泪道。
尚烟笑:“多谢夏小姐谬赞。”
除此,尚烟比以前更努力了。不仅用功读书,还在家中偷偷翻看了父亲写的《光纪术录》,从里面找到了现阶段能学的术法,自学了治愈术“金莲吟”和体质增强术“虹光神咒”。她还用零花钱买了一把佛陀耶玄女剑,每天都早起贪黑,埋头苦练,将紫修传授的“焚月剑诀”练得游刃有余。
随着年龄增加,她体内的神力越来越充沛,最近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修炼术法时,她试着将昭华神力注入“焚月剑诀”中,竟自创了一套光系剑法,其伏虎降龙之威,雷霆万钧之势,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这段时间,她暗中寻找过雁晴氏陷害自己的证据,可惜一无所获。同一时间,芷姗总闷在房内不出来。偶尔出来,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不管谁和她说话,她动辄大发雷霆,唯独对父亲稍微收敛些。叶光纪只当她和尚烟一样,正处于叛逆的年纪,也未再过问。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入学时的夏末。城外农舍的西瓜收了藤,神族农夫们用法术将它们运入城内售卖,因此每日天鸡啼鸣之时,随处可见漫天飞舞的大西瓜。
火火和尚烟约好去上学,见了尚烟,久久不语,脸上渐渐露出惊恐之色。
尚烟想,她定是被自己的脸吓着了,道:“火火,别怕。”
火火猛地一拍脑袋:“我好像忘带入学证了。”
“……”
待到火火回去拿了入学证,二人一起前往无量私学。
跨入大门,学生人数骤增,除了偶尔有人会多看两眼尚烟的瘢痕,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如此默默开始新生活,尚烟觉得甚是欢喜,心中满是憧憬。
然而,进入学堂那一瞬间,这份憧憬便破碎得稀里哗啦。
因为,她看见了芷姗和柔儿。她们带着几名姑娘,正围着共工韶宇嬉笑。见尚烟进来,芷姗用袖袍掩嘴,莞尔一笑:“呀,姐姐,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