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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前尘忆梦 ...

  •   “尼采常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个神秘的‘众劫回归’观……这癫狂的幻念意味着什么?从反面说“永劫回归”的幻念表明,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象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无论它是否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
      ——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已是春季。洛阳牡丹风姿绰约地开在闰二月带着冬季寒冷的风里——那个时候的洛阳不是洛阳,而是洛邑。时间是公元前243年,群雄争霸,烽烟四起。
      那是个足够壮丽的时代,强大如隋唐,虽有割据,却比不上战国来得诗意——在那个时代里,伟大的思想家们游走各国,向天下传达着他们的声音;王侯将相,多有枭雄之姿,戎马征战,大有囊括四海之意。
      洛邑牡丹开得倾国倾城,却不被时代所欣赏。她是帝王之花,开着雍容开着华美,却开不出刀剑里的血色,开不出旌旗的飞扬——一如她所侍奉的主人,早已在烽火戏诸侯的闹剧里衰落的周王室。
      后人称这个时代为战国,而东周只是人们对战国的另一种称谓。即使在历史里,它也只是名存实亡。
      夜露为牡丹增添一分清丽,微弱的萤火将牡丹映得如梦似幻。纱做得帘子悠悠怨怨的扬着,一如周王室的奢靡,周王室的悲叹。帘中之人一袭素衣,长发披在肩后,只有两鬓耳发束起。他的手轻抚琴弦,古琴发出凄凉之音,宛如天鹅临死的悲鸣。
      “……公子,蒙大人来了。”那奴婢有些惶恐地打断了青年的演奏。
      青年轻挑羽弦,琴声随之停顿。他站起身,目光越过那奴婢:“为什么未经允许就擅闯进来,蒙恬将军?”话虽如此,却听不出有丝毫埋怨的意思。
      那奴婢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人。虽身着长袍,温文尔雅,眉宇间却是掩不住的武人气质。
      “恕蒙恬无礼了。”他微微一欠身,“穆公子真是好兴致。”他颇有赞扬之意,显然,刚刚那绝美的音乐深深打动了他。
      “什么公子……”穆扬了扬手,示意奴婢下去,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宫室的长长回廊里。穆长叹一声,语气大有悲凉:“周王室已是名存实亡。”
      “这可不该是储君说的话。”蒙恬说到,却不见得有丝毫认真的意思,此时他已和穆坐到花园的凉亭里。许久,二人都沉默不语,思考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秦已经准备要废周天子了吧。”终于,穆首先打破这沉默。蒙恬吃了一惊,随即神色黯淡下来,点了点头。“果然……秦的崛起早已是有目共睹,听闻当年商君城门立木之事,我就知道这早已是注定的事实,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嬴政年轻,有野心,有才能,的确是帝王的不二人选。”穆浅酌,仿佛在谈论与己毫不相关的事。
      蒙恬握紧拳头,欲言又止。
      “我是周室的王储。”穆举起酒曲,优雅如同风中的牡丹,高贵、坚定。
      蒙恬亦举起酒曲。相互敬酒,一饮而尽——已是决裂之日。
      蒙恬从怀中取出一只香炉。“我们毕竟朋友一场……这香炉是上次去燕时,无意间从匈奴人手中得到的,据说可以窥见来生——来生,但愿不是这样的结局……”
      “那么我便抚琴一曲回赠吧……”
      来生吗?
      蒙恬起身,在那美妙而凄绝的琴音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当他的身影消失在穆的视线中消失之际,那琴音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正是一曲《无衣》,但此时听去,却讽刺的可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来人。”琴声嘎然而止。却不见奴婢前来。穆轻叹一声,周王室果真衰落到连奴婢都叫不动了吗?莫说《无衣》,军队亦早没有什么战斗力了,自己真有些羡慕蒙恬。秦废周天子的时候,恐怕连最基本的抵抗都不会有——甚至连小如卫,中山的诸侯国都不如吧。
      如果……只是如果而已,他不是周室王储,他是不是会选择和蒙恬一起,拿起长剑,驰骋沙场,马革裹尸?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宫室中衰老,如果他能够更年少轻狂,他一定会选择征战诸侯——他毕竟是个男子。历史冷冰冰地在旁嘲笑着他的挣扎,嘲笑着他的那深埋心中最后的一点野心。
      但是他更是周王室最后的王储!——他想战而不得。
      穆苦笑,没有再唤人前来。他借着灯火将那青铜的香炉点燃,檀香的味道合着青烟弥散开来。穆坐定,再次抚琴,却不是《无衣》或其他,只是没有名目的音符缓缓泻出。烟雾越来越扩散开来,甚至渐渐可以看出人的形象。

      “这位先生,买香炉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穆,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这个小摊子与别处不同,放置的都是些古旧的汉物,没有念珠或者首饰或者是有民族特色的小物件,与这个充斥着旅游者和朝圣者的集市显得格格不入——就连摊主也操着没有丝毫口音的普通话,尽管苍老,却没有藏人特有的气质——这是个年老的汉人。
      但是穆的眼光却无法从他手中捧着的香炉上移开。
      这是个十分小巧精致的青铜炉子,调露着先秦时代特有的伏虎纹,古典而沧桑。“他可以让人窥见前生。”摊主介绍着香炉。
      前生吗?
      “先生先生,这是什么?”贵鬼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香炉,对在高原长大的孩子来说,汉物显得十分有趣。“味道好奇怪。”贵鬼嗅嗅炉中的香料,眉点和鼻子皱在了一起。
      “师父师父,这是什么?”一个有着紫发的孩子问眼前穿着教皇长袍的长者,他们的眉毛处都是浅浅的圆点。
      “这是檀香啊。”记忆中长者口中吐露出和自己口中吐出的奇妙的重叠了。他明明笑着,却笑不出当年的天真。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没有把这个日子告诉贵鬼,一如当年的史昂没有告诉自己。他似乎可以领会那种心境,光阴又无声无息地走过一年,而生命在这无声无息中变得苍老。
      而记忆,是那样一种深深浅浅的伤口,当以为早已愈合的时候,它便会突如其来的裂开,渗出点点鲜血。人们常说,今生会转为前生期望的人世,那么自己的前生岂不是比今生更加痛苦吗?穆心想,他并不是贵鬼或者其他人心中所想象的那种纯洁无暇的圣者,他有时亦会置疑自己当年为什么不打倒拦在面前的朋友去和那个杀害他师父的凶手拼个你死我活。
      他从来不是什么隐士,他的心仍在红尘。他也憎恨过自己身为雅典娜圣斗士的身份,因为这样,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师父失去了朋友。
      但是他必须是,他必须是白羊座圣斗士而不是那个心灵深处哭喊着的叫做穆的孩子。
      前生难道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用微笑来掩饰自我的人吗?穆想知道,至少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想要任性一次,一如当年那个狡黠笑着所要礼物的孩子——他还分明记得史昂当时苦笑的脸。如果任性,是不是还可以看见师父那样的表情?
      帕米尔高原的夜很清冷,穆点燃香炉,檀香的味道合着青烟弥散开来。他坐定,渴望在那缭绕的烟雾中窥见什么。
      来生。前生。
      他看着那烟雾中逐渐形成的人影。有着和自己相同的脸,穿着奇异。
      如同匈奴牧人的装束。
      如同身着大袖衫的战国人。
      “阁下是谁?”同样低沉的声音。
      “我是穆。”同样低沉的回答。
      于是他们一起微笑。同样的沧桑。
      他了解他是周朝王储,背负着王族的骄傲和尊严;他知晓他为了守护他的神灵与世界的正义二战,背负着战士的坚定与自豪。他了解他眼看着王室衰落无能为力;他明了他目睹至亲被至亲所害的无奈叹息。他们都站得太高,看不见眼前一片迷茫,他们都看淂太远,却瞧不尽心底疑惑。
      为何而战?
      民族?国家?王室尊严?
      亲人?朋友?战士职责?
      一遍遍自问,皆是无解。
      他常常看着自己的朋友身披战甲,骄傲地告知着自己光辉的战绩。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尽是豪情壮志。他总会微笑地听着,带着七分向往,三分嫉妒。他的朋友有着忠心地部下,强劲的主君,睿智的谋士。而他呢?他眼睁睁地看着王家的黄金软榻上,躺着一个渐渐腐朽的时代,歌舞升平的幻梦里,他看不到牧野之战中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就在王室子弟扬起马鞭抽象那时仍是平民的蒙恬火一般的眼神中发生?亦或是在更远更远,褒姒的笑声里,王室不过是再可笑不过的,被蛀虫啃蚀的华服罢了。他其实早已明白自己渴望的永远不能实现,但浸泡在心湖里的苦涩却早已不受控制的倾泻——他还能拥有什么呢?他能拥有的只有自己而已,他想守护的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家族,他的失败早已注定。
      “我只是想守护什么。想要抛弃储君的身份,像一个男人一样的战斗,保护我所珍视的土地的芬芳而非宫殿的壮丽,保护我所珍爱的朋友的关怀而非家臣们所谓的大义,我想与我的朋友并肩作战,守护共同的信念。”他向遥远千年后的自己倾吐心声。眼前有着澄清眼神的人真是自己?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眼神,不再疲惫不再浑浊不再懦弱的眼神。穆伸出手,却抓不住一片烟云,今生,已无退路。
      他常常想着如果一切都没发生过,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不会失去师父不会失去朋友不会离开他心灵中最美丽的第二故乡。但他也明白,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便不会成长不会坚强不会懂得战士的职责和义务。那个有着星星的夜晚,他感到自己失去了幼年生活中最珍惜的亲人。最爱的师父被最爱的兄长所杀,他只能抹一抹眼泪背起圣衣箱选择无奈地离去。他记得很清楚师父那似乎早有预感的话语:“记住,穆,被仇恨蒙蔽的人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战士。”但是师父,他又怎么能够选择宽恕呢?他做不到,他最多拥有别人没有的力量,但他终究是有感情的人类。于是他带着内疚带着自责逃离,他恨不了那个本应是他仇人的人,却无法学会不恨自己的无能。他想要变强,强到足够守护他珍惜的东西。
      “我明白的,想守护些什么的心情,作为一个男人为自己的信念而战。即使要牺牲太多也依然想要守护,即使失去自我依然想要守护。不是为了职责,而是为了信念。”他突然发现在自己面前,曾经的疑惑早已烟消云散。
      他们都有着同样高贵的灵魂,同样坚硬的背脊。他是他的一个期望,期望能为自己而战。
      至死不渝。如同那洛阳牡丹,一春仅开一次,在那仅有的一次中绽放全部的美丽高贵,然后整朵整朵的凋零。
      那就是他们的命运,白羊座男儿骨子里流动的热血。
      这真是奇妙的相遇,他是周王室最后的王储,他是白羊座的黄金战士。他们是前世今生,却成为彼此知己。偶尔,他会为了远方的山峦驻足,是不是听见了来生的祈祷;偶尔,他亦会为了学堂中传来古老的诗歌停留,是不是听见了前世的呼唤。
      谁也无法阻拦历史残酷而强大的齿轮。
      穆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前生,是在红莲染成的火焰中。他依然袭素衣,长发披在肩后,只有两鬓耳发束起。他的手轻抚琴弦,古琴发出凄凉之音,宛如天鹅临死的悲鸣,便是一曲《无衣》。他微笑着,保持着他作为王族永远高贵的气质,被火焰吞没。
      “来生成为你这样的人,倒也不错。”
      他本应战斗,却选择在火焰中沉寂,他生在这个被历史遗弃的王家,想战而不得。
      洛邑的牡丹,依旧开得倾国倾城。
      “你已经成为了啊……”穆已看不清烟雾中的火焰,香已经燃尽。
      我会完成你的愿望,守护泥土的芬芳,守护至亲的关怀,与朋友并肩而战,守护我们的信念——成为与前世不同的自己。
      公元前245年,秦废周天子。
      公元1984年(这个年代是我胡扯的),哈迪斯冲破雅典娜的封印,圣战爆发。十二位黄金圣斗士为将光明带至冥界,尽数牺牲于叹息墙。

      这是一个名叫穆的高贵灵魂的故事,这是一个战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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