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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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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这地方已经很靠西了。
不仅人少,就连畜生也少,四野一派空旷,漫天黄土,到处风沙。风从荒漠吹到秦岭以北,不分昼夜,不知疲倦,摧枯拉朽,声音就像战场上传来的号角。
据说再往西有戈壁,戈壁的西面是盆地,有人说西方的沙漠里有条蓝缎子似的河,不过,我没有去过。
这里就是黄土高原。极目望,四野八荒也都是黄土。
这里没有冰、没有雪,没有丝竹管弦和杏花梅雨,只有一方气势雄浑的无名窟,七百多尊神佛玉辇华盖,栩栩如生。没有人知道石窟是哪一朝的人建造的,也许建造石窟的人早已被埋进了深深的黄土。
我来到这村子里已经有七年了。
村子里只有几十户人家,这里的人住地坑窑、沟窑洞、有钱一点的住庄园,也是黄土垒起来的。很多人过去是丢盔弃甲的逃兵、官兵刀枪棍子底下逃出来的凶犯,所以在这里,也很少有人问起别人的过去。
远离了烽戍狼烟、胡雁哀鸣的沙场,告别了尔虞我诈、沉沉浮浮的江湖,我就和他们成为了一样的人。
昔年与我意笃爱浓的红泪已嫁做他人妻,有时候对月独酌,不免想起我那些战死的弟兄,想起与我斗的你死我活的仇敌,他们现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只剩下了我。
今天陪伴在我身边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猫。
我第一次看到牠的时候,牠正蜷在石窟的高台上睡觉,尾巴圈着身子,全身缩成一团。我把牠从石台上抱起来,牠还是很昏。但不知道为什么,当牠看到我的时候,突然瞪圆了眼睛,狠狠地挠了我一抓子,嘶叫了一声开始剧烈地挣扎。
我看起来有那么凶恶么?
一路上,牠趴在我的胸口,用爪子使劲勾着我的衣服,好像很害怕。我抓着牠的身子,拇指感觉到牠的心跳很快,不断地摸着他脏乎乎的毛,走了五十里路把牠带回了家。
我烧热了一桶水准备給牠洗澡,当我把牠的爪子投进水里的时候,牠咬了我一口,调头就要逃。
牠大概呛到了水,不停地咳嗽,打喷嚏,拼命挣扎着要逃出木桶,但还是被我压进了水里。
我从来没有给猫洗澡的经验,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令牠放松戒备,我想牠可能是一只从来没洗过澡的野猫,也许牠认为我要把牠淹死。
直到把我全身的衣服都扑腾湿了,牠才放弃了挣扎,开始一声接一声的嚎叫。
你听到过猫的嚎叫么?
“嗷、嗷、嗷……”
牠是在骂我。
我用一件旧衣服把牠裹住,擦干,刚放到床上,刚松开手,牠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扑向门口,疯狂的用牠的利爪抓挠门板。
我到门口去抱牠,牠跳上桌子,一跃上柜,站在高高的柜子上,弓着身子,竖着尾巴冲我示威。
“哈——”
我和牠斗了大半天,最后实在没有力气了,不再理牠,一头倒在床上。
我装睡,眯眼看着牠。
一开始牠仍旧保持着警惕,站在柜顶,竖着全身的毛,瞪着牠那双发绿光的眼睛,一刻钟后,牠敏捷的跳下了柜子,迈着猫步往床的方向来。
我赶紧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感觉到腮部传来一阵很扎的感觉,牠正在用胡子扎我,试探我是否真的睡着了。
最后,牠呜咽了一声,又跳下了床。
大概钻到床底下去了。
半夜里,我听到牠的脚步,虽然猫的脚步声很微弱,但在特别安静的时候,还是可以听得到。然后,一点点的重量感出现在我的小腿上,牠缓缓地走到我的肚子上,又走到胸口,然后又不动了。
牠一定又在观察我,我知道。
如果我突然睁开眼睛,一定吓牠一跳,但是我没有那么做。
事实马上就证明我的决定是错误。
突然,我感到脸上剧烈的一痛,胸口的重量感一下子消失了,我痛的从床上弹了起来,摸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血,我立刻就怒了,点燃烛火,四处去看,哪都没有牠的踪影,最后我低下头,看到一截猫尾巴探出床下。
我心中暗笑,畜生就是畜生,藏起来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连尾巴一起藏着呢?
我俯下身刚要去拉,那条小黑尾巴嗖地缩了回去。
我直起腰,咳嗽了一声,严肃地问:“你闹够了没有?”
牠不理我。
我道:“限你在一刻钟内,从床底下爬出来,不然我就剁掉你的尾巴。”我当然只是在吓唬牠,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无聊到和一只猫开这种玩笑,也许是因为我一个人太久了。
想到这,我自己也笑了。
但是,我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牠真的从床底下走了出来。
牠缓慢而小心地蹲在我面前,怒视着我的眼睛,我愣住了。因为我忽然发现,牠脸上带着一种不属于猫的表情,就像一个人。
我立刻把牠抓起来,观察牠的全身,牠在我手里缩了起来,尾巴勾着挡住了肚子,两条腿不停地蹬动,幸好牠现在知道自己是干不过我的,所以没有向我出手。
我想这个姿势大概令牠感到很不舒服,就把牠抱在怀里,我看着牠的脸,嗅到一阵熟悉的味道。
那也不是猫的味道。
至少有七年,或者更久的时间,我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牠的眼睛,不像其他的猫那么圆,眼神很犀利,我看着牠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极强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牠带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个人。
一个我久违了的仇人。
这时候牠的毛已经干了,牠的毛很长,抓起来毛茸茸的,而且有一点卷。被我抱住的时候,牠的心跳又很快,就像一面小鼓在不停地敲击着,我很纳闷儿牠这种紧张,难道牠在心虚?难道牠又想偷袭我?
我开始盘算是不是应该做一只木笼子把牠关起来,最终还是放弃。不论是猫还是人,都是喜欢自由的。
“从今天起,你就叫花卷!”
我又一次躺在床上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昏昏沉沉的,感到自己有一点可笑。
我怎么会对着一只猫想起顾惜朝?
难道我对他的仇恨,真的已经被岁月所消磨,难道我们之间还有未尽的情义么?
那天睡着以后,我做了一个梦,一股熟悉的味道,犹若江南梅雨季节的雾水,犹如尘封多年的烈酒,我感觉到有人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他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身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却知道他是谁。
我不能动,也不能向他说话,他只是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第二天醒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我捡回来的小野猫。我在被子底下发现了牠,牠正在安安静静的睡觉,就被我拉着尾巴拖了出来。
我看着牠笑,牠理也不理我,懒惰的倒在一边开始舔牠的爪子。
牠的舌头是粉白色的,爪子是黑色的,毛不一会儿就被舔的湿透,牠打了个喷嚏,继续舔。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牠很不爱理我,我还以为猫都是喜欢蜷缩在主人的大腿上讨好的,但是牠一次也没有和我亲近过。
牠大概是一只很桀骜的猫,牠最常呆的地方就是窗台,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瞪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望着外面的天。有一点风吹草动的时候,牠就会立刻抬起头,警惕地弓着身子,弓的像拱桥一样。
牠是一只很瘦的猫,一开始的时候,我喂牠吃剩饭,拌一点儿熟肉,但是牠竟然绝食。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牠就匍匐在我的脚下,抬头盯着我的手。我把一块鱼肉夹起来,递到牠的嘴边,牠嗅了嗅,又舔了舔,然后吞了下去。
牠一定是饿极了,把前爪搭上我的腿,微弱地叫了几声。我笑着问:“你是不是饿了?”
牠看着我,用牠那双无辜的眼睛。我又把另一块肉喂到牠的嘴里,牠蹿跳上我的腿,下一步就上了桌子,然后吃光了一整条鲤鱼。
我无奈的看着牠,明白了——这是一只不食嗟来之食的猫,牠一定要和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才行。
牠也是一只不愿浪费食物的猫,那条鱼只剩下头和刺,一条肉都没剩。
我满足了花卷的要求,每次吃饭之前,都把牠先放在桌子上,等牠吃个半饱才下筷子。
半个月后,天气已经很冷了,风越来越大,深夜的风声呼啸,狼嚎似的,吹的门窗直颤。我换了一张厚被,每天睡下之前,都会招呼花卷睡到我的脚下,但是牠每次都很高傲,根本就不理我,而我半夜醒过来,又会发现牠蜷缩在我的胸口,用热烘烘毛茸茸的身躯紧挨着我。
不论我的脸朝着哪边,牠总是会正好趴在我的胸口。
牠是一只会说梦话的猫。
有好几次,牠在梦里低低的呜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牠梦见了别的猫。
牠和我见过的猫的性格很不一样,在连云寨的时候,红袍养过一窝小猫,猫长大了就去附近的村子里寻找别的猫,骑在人家猫身上没完没了……但是我的这只猫,牠从来都不理会别的动物,就连人也不理,好像牠多么高贵似的。
所以,我觉得牠一定不是梦到了朋友,而是梦到了仇人。
有时候牠睡着了,我会悄悄睁开眼睛观察牠,我每次看着牠都会觉得很熟悉,这种感觉非常难以形容,牠当然只是一只猫,但是,当我看着牠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个人。
我不禁想,如果我和他不是仇人,我们会是什么?有没有可能是朋友、知音、或者是其他的、更深一层的关系?
人和猫都可以成为朋友,为什么人和人就一定要成为仇敌?
如果他也只是一只猫,那么情况就会好多了。
想到这儿,我撩开被子,企图去分辨蜷缩在我胸口那个小家伙的公母。
被子刚刚被掀开一条缝,牠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我突然觉得很尴尬,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我总不能对着一只猫说:乖,告诉叔叔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于是我直接采取行动:对着牠的头顶抚摸了几下。牠还没有完全睡醒,头上的毛被梳理着,五官都皱向了额头,我看着牠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音。
然后我抬起牠的前爪,牠不耐烦地把爪子搭在脸上,当我去触碰牠的腿,牠打了个哆嗦,一下子就醒了。我赶紧按压住牠的腿,牠剧烈的反抗,可惜力气太小,我正要往牠身上看,牠飞快的蜷起尾巴,挡住要害部位。
我心说你只是一只猫,有什么害羞的?我拿开牠的尾巴,牠用爪子挡住了脸。我才看了一眼,牠就全身打挺,我赶紧松开了牠的四肢,牠立马就蹿走了。
牠是公的。
那天之后,花卷有好几天都不肯到我的床上,也不愿和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像我有多讨厌,触犯了牠的尊严。
有一天夜里,我又感觉到周围很热。
这次,发热的面积更大,不仅仅是胸口,就连腹部和腿,也仿佛贴着什么东西。
我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我的手没有摸到毛茸茸的东西,只摸到了一片光裸的皮肤,还有一把散乱的头发。
我不由一愣,几乎是马上,我意识到这只是梦。
我的手,顺着他的脊梁滑下,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他的味道把我包围,让囤积在胸膛的躁动感越来越强。
他颤抖了几下,但是并没有拒绝。
因为是梦,我梦里的人,当然是按照我的意思来的,既不会抗拒,也不会突然就消失掉。
我做过几次这样的梦,男人总是免不了梦到这种事的,但是这一次,我梦到的却不是我该梦到的人。
那又有什么所谓?反正都只是梦。
在梦里,他抓紧我的肩膀,好像很紧张,但是没一会儿,就回应了我……
在我的梦里,他不仅不是我的仇人,还是我的情人。
……但我终究都没过分,有些事情,就算是在梦里,也是不该发生的。我知道。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被子湿了很大一块。
花卷还在我怀里睡着,一动也不动,仿佛很疲惫。
我突然感到很羞耻,抱着一只猫也能做这样的梦。
也许是因为我太久没有接触过女人了。
这地方的女人都是别人的老婆,除了粗糙的汉子,半老徐娘,就是漫天的黄沙。
花卷第二天就病了,不停地打喷嚏,咳嗽,趴在被子里发抖,吃的也很少。
我很着急,出去找郎中,可那郎中听到病人是只猫就不肯来。我去药铺买了几钱祛寒的药,回来熬成汤水喂给牠,牠似乎也知道自己病了,很老实的把药汤喝了下去。
一连吃了半个月的药,牠的烧终于退了,但还是很蔫,每天蜷在被子里,嗅到饭菜的香味,就颤颤巍巍的从被窝里爬出来,侧侧歪歪着往桌子的方向走,我看到牠那个样子,心里真的很不好受。
我把牠抱放在腿上,用细碎的鱼肉沫喂它。它的舌头舔着我的手心,又扎又痒,牠每次都把食物舔的很干净。
那天吃完了饭,我又把牠送回床上,刚要走,就听到被子里传来低低的一声叫。
我不懂牠的意思,但还是坐了下来,牠缓缓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爬到我的腿上,又蜷成一团。
牠不愿意我离开。
生病的动物和人一样,总是要依赖别人的。
我呢?这些年,不论是病是苦,我都是一个人。
我抱着牠在床上躺下,牠探出脑袋,眯着眼睛望着我,然后凑过来,伸出舌尖舔了舔我的嘴唇。
我完全愣住了。
牠在……亲我?
很久我都没有反应过来,牠大概是感到失望,悻悻的呜咽了一声,又钻回被子里去了。
牠睡着的时候,爪子依旧勾紧了我的衣服,好像生怕我走。不知道牠梦见了什么,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的前胸被抓出了三条血道子。
又过了几天,牠的病完全好了。
那天天气很好,我带他来到院子里,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着牠。
我背后藏着一把剪刀。
我尽量诚恳地对牠笑道:“过来,有好东西给你吃。”
牠转过头来看着我,仿佛是在纳闷。
我又道:“不骗你,你肯定会喜欢的。”
牠的耳朵竖起来,但还是不动。我头一次发现,牠是这么不好骗的一只猫。
我把牠抓过来放在腿上,然后拿出了我的剪刀……
给牠修剪指甲的过程艰难到我无法想象,半个时辰后,牠的爪子终于被磨平了,但是我的裤子全烂成了布条。
此后的一整天牠都不理我,一直躲在床底下嗷嗷嗷的叫,我猜牠已经把我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那天,我正在午睡,就听到门吱扭的一响,牠出去了。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我的觉。
“啪——”
的一声从门口传来,我冷不丁坐起,往外一看……
院子里的土地上有一片碎瓷碴子,土沫撒了一地,里面的仙人球摔了出来,滚的老远。
牠正在墙顶上悠闲的散步,一爪子一爪子的把我晒在墙顶的花盆拍下来。
我顿时恼怒,飞快跑到院子里,对着牠叫道:“你个兔崽子,快下来!”
又一盆仙人球掉了下来,摔碎在我的脚下。
牠继续散牠的步。
“你不下来,我可就上去了!”
牠还是不下来。
于是我只好跃上墙顶,揪住牠的领毛,把牠逮进屋子里,怒气冲冲的盯着牠。
牠突然冲我扬起了下巴。
又是这个表情,牠每次犯了错误,非但不肯低头认错,还表现的理直气壮,就好像牠根本没有错似的。
牠的毛卷卷的,和顾惜朝一样,性格也和顾惜朝一样,除非牠要病死了,否则什么事也不能令他低头。
我一下子特别生气,抓起牠的毛,把牠丢到了外面,然后关紧门和窗。
起初的时候,外头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打开门往外看了几次,牠都趴在墙顶上看着天空,理也不理我,就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难道我的脾气就那么好?
连一只猫都拧不过?
我也不理牠,牠不进来,我也绝对不会抱牠进来,我心说。
夜里又起了风。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牠还在外面,外面那么冷……我想到这,又想要爬起来出去看牠。
就在这时,我听到“喵”的一声,从门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