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剑》晏平乐

13、行刑

　　时已入深秋，连绵几天的秋雨，打落了树叶无数。树，依旧苍翠，却变得如孤烟般细瘦。
　　庞瑞逃亡了月余，还是被郁统领布下的天罗地网捉捕。他在公堂之上公然杀人，逃逸，一经入狱，就被端王爷判了死刑。
　　行刑那天，是难得的好天，蓝天飘着白云，秋风吹着落叶，城里的人都涌到了法场上。天高地迥，这些人虽是来看杀人的，眼中还是兴起了望远之意，静默地追逐那飞远的雁影。
　　只是当马蹄车轮之声“隆隆”响起，他们的目光又变得雀跃起来，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郁统领带了五千兵马，将刑台重重把守。队伍之中冲出一队黑甲精兵，先将刑台团团围住。一辆囚车才缓缓驶入，停到了刑台之上。那囚车中关押一人：身穿赭色囚衣，枷锁铁链紧紧锁着，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条残破的发带系着，鞋上一双白色布鞋又黑又脏，说不尽的潦倒萧索之意。
　　多日不见，那庞瑞身上的戾气全无，一副受了重大打击，神思飘渺的样子。他被从囚车中提出，捆绑在刑台上的一根木柱上。
　　不过一刻，端王爷在大队人马的拥护下来到法场，高坐监斩台之位。他身穿紫色朝服，头带乌金官帽，神态肃严，行止端重，真个凛凛生威，气摄全场。
　　徐卓雅站在他的身侧，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台下人群，而另一旁站着的蓝容，眼中光芒闪动，充满了戒备之色。
　　我与楚问众人站在临街一处高楼之上，将场中的情景看个分明。颜子默还是一身黑衣，今日，连发带都换了纯黑之色。他默然而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那发带被风吹着，不停地招摇，似要抓住什么，又像放开什么。
　　竹烟轻唤了声“公子”，颜子默摇头不语。
　　还未到午时三刻，法场上就有了变化。一蓝衣公子背背宝剑，缓步走到人群之前。他一出现，法场上的气氛整个变了，仿佛他就是这晴天里唯一的乌云，连日光都畏惧了。
　　他拔剑，傲视天下。徐卓雅轻一长叹，飞身落于刑台边角，俯视着庞英。
　　“我今日救人，你要阻拦吗？”庞英沉声问道。
　　“不得不拦，”徐卓雅也将长剑拔出，说道“也绝不留情！”
　　庞英不再言语，瞬间挥出凌厉一剑，刺向徐卓雅。徐卓雅提剑迎上，两人打到一处。只见剑光闪闪，杀气森森，看得在场之人目定口呆，忍不住向后退却。
　　他们打得浑然忘我，从台上打到台下，又从台下打到高空，而所有懂剑的人，也都看痴了，两人所出的每一招莫不是绝世之剑，若能领会一分，都是毕生的成就。
　　这边还未分出生死，那边又从人群中飞出二三十个蒙面黑衣人，出手便打向刑台上的黑甲精兵，显然是劫法场而来。郁统领一声令下，黑甲精兵将庞瑞团团围在垓心，与黑衣人混战一处。
　　黑衣人个个武功高强，但那些黑甲兵训练有素，最擅长协同作战，又占着人多，竟抵挡住了黑衣人猛烈的攻势。
　　两边一打，法场上炸开了锅，人群拥拥挤挤，胆小的要溜出去，胆大的要挤上前，一时沸反盈天。郁统领带来的五千兵马不得不做起了维安工作，疏散人群。还好有所准备，不费多少功夫，法场上的人少了大半。
　　端王爷泰然自若，一到午时三刻，也不管刑台上乱成了什么样子，仍出斩令牌，高声喝道：“时辰到，斩庞瑞！”
　　郐子手得令，扛着大刀便向庞瑞走去，庞瑞咬着牙，瞪着眼，恨恨盯着他。那郐子手恍若未觉，稳走向前走着。一黑衣人将身前的士兵一掌拍飞，提剑刺向郐子手。郐子手一惊，自觉得拿刀挡住。他哪里是那黑衣人的对手，那剑宛若游蛇一般，绕过他的刀，眼看要穿透他的喉咙，却生生被另一柄刀挡住。郁统领大刀一提，将剑格开，转手又是一刀砍向黑衣人。
　　那郐子手吓得冷汗直流，一步也不敢向前了。
　　蓝容向端王爷跨近了一步，手指微动，一条九节银骨链绕于指腕之间。这法场上暗潮汹涌，隐藏的力量还未全部显现，她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忽地，从前方吹来一阵风，一群青白色的飞絮便这样飘荡而来，它们宛若零丁的花儿，纤细、婉约，等着谁将它们接入掌心。蓝容却毫无心思欣赏这美景，暗提一口气，拉起端王爷，喝道：“快退！”闪身退出一丈开外。
　　一声娇滴滴的叹息响起，那些青白色的飞絮仿佛在瞬间苍老，萎靡地坠落下来，沾在一些不及后退的兵卫衣袖上。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一彩衣女子拎着长袖出现在众人眼前，她妩媚的眼波流动，脸上似有万般柔情，但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这是青霜花，你看不到吗，它其实是虫子，会咬人的。”
　　那些被青霜花沾上的兵卫惊地急急拍打衣物，本想打死虫子，不想反被虫子附于手上，被叮咬地痛叫起来。
　　五霞姬开心的笑着，柔声道：“不怕的，这虫子牙齿小，要咬到血脉得三五天呢。”
　　蓝容恬静的面上也现出了怒意，冷然开口道：“鬼蜮伎俩！”
　　五霞姬止了笑，抚着面颊说道：“是哎，是有些歹毒，不过……”她一边嘴角一抿，又笑了起来，“我喜欢！”
　　她飞身而起，长袖一甩，一手攻向蓝容，一手攻向端王爷。
　　蓝容轻轻推开端王爷，一众士兵将他保护起来，她将手中银链一抖，那链子如同一条小白龙般活了起来，她出手又疾又厉，一链扫向五霞姬双袖，势要将她手中之毒悉数毁灭。
　　五霞姬慌忙收手，纤腰一扭，单脚踢向蓝容肩膀。蓝容不闪，银链侧击，就要打在她的腰上。
　　五霞姬一惊不小，知道与蓝容功力悬殊，只得弃敌保命，她仗着身体柔软，深深曲身，堪堪避过银链。
　　蓝容不待她喘息，反手一链，击向她小腹。突得，一支长剑伸出，直刺蓝容咽喉，速度之快，匪夷所思。蓝容双眼微睁，单足点地，向后掠去，那长剑如风一般紧追不舍，离蓝容面门仅有一尺。
　　蓝容不惧，一边飞退，一边气运双掌，喝道：：“合！”双掌一拍，将长剑夹于掌间，她陡然施力，生生将剑身折断！
　　她将残剑换在两指间，手臂一挥，那半截剑如飞刀般旋着飞出，却是击向远处一黑袍之人。
　　那黑袍本握着一柄一尺短剑要暗杀端王爷，正要得手，却被断刃插透小臂，他一声痛呼，短剑落地，吓得魂飞魄散，当下被无数士兵围住，乱刀砍下，身上不知受了多少刀，立时鲜血横流，委顿于地。
　　蓝容傲立于前，直视来袭之敌。她年龄虽幼，却有大将之风。仇千裂久经江湖，阅人无数，看着面前这位妙龄少女，却惊地说不出话来。
　　凭空又出现一人，他的隐身术已臻化境，浅浅的一道阴影，便能将自己藏于众人耳目之后。他穿着灰色绸衣，灰色绸靴，脸上也遮着灰色面纱，本身就像是阴影的一部分。只有一头如墨的长发垂在外边，丝丝缕缕，如黑蚕丝一般。
　　五霞姬已将黑袍的尸身从群围中救出，与仇千裂一起站在那灰衣人身后。
　　蓝容秀眉轻蹙，问道：“你是何人？”
　　那灰衣人眼中似有了丝笑意，轻亮地声音响起，却是他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蓝容。”
　　“我叫古幽影，幽霞派的教主。你是教外第一个知道我名字的人。”
　　“那你要杀我灭口喽？”
　　古幽影轻声笑了起来，说道：“带你入教岂不是更美！”说着，便不见了踪影。
　　蓝容屏息，细细分辨周身动静。瞬间，一道凌厉的掌风袭向她胸前，蓝容侧身闪过，银链一甩，将身前七尺之地悉数扫过。空无一人。
　　古幽影与蓝容打起了隐身战，他身怀绝技，掌法又凶横，蓝容一时陷入险境，处处危机。
　　我转向楚问，说道：“魔教的人来了，我去打他。”
　　楚问拉住我，意外的冷静自制，他说道：“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帮着端王爷！”
　　我一滞，还欲再言，只见颜子默身形一动，已跃于楼下，竹烟跟在他身后，起起落落，转眼已到刑台之上。颜子默一路向前，毫无犹疑，有黑甲兵阻拦他的，都被竹烟举剑挥退。
　　颜子默快如闪电，倏忽，已站在庞瑞面前。庞瑞怒目而视，恨不得伸手掐死颜子默。
　　颜子默伸出右掌，轻按在庞瑞左胸之上。他似微微眨了下眼，掌心之力凝聚，震断了庞瑞心脉。一丝鲜红的血从庞瑞唇角溢出，他似巨痛，周身一个机灵，头便垂了下去。
　　颜子默整个人也似呆了，他的手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连身后的厉风激起了长发，也似毫无知觉。
　　郁统领杀得黑衣人兴起，刀刃上血迹斑斑，不知要了几人性命。忽见一黑衣人站在庞瑞面前，不待辨认，一刀便砍了下来。
　　竹烟大惊，飞身掠到颜子默面前，拼尽全力，举剑抵挡。
　　郁统领见刀下站着的是个小姑娘，心道不好，连忙收回内力。奈何，离得太近，这一刀还是落在了竹烟的剑身上，剑断，刀势不停，嵌入竹烟左侧锁骨。
　　竹烟的剑当啷一声落地，人便向后倒去。颜子默似从梦中惊醒，一声痛呼，伸手将竹烟接在怀中。
　　郁统领不敢将刀拔出，生怕一动，她全身的骨头都要碎了，他执着刀，放也不是，握也不是，急得脸都红了。
　　竹烟合了合眼，将一阵难以抑制的痛掩饰过去。她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颜子默，低唤了声：“公子……”
　　颜子默柔声应了。竹烟看着他又唤了声：“公子……”
　　颜子默又柔声应了。竹烟笑了，看着他，看着他，似乎又轻唤了声“公子”，又似乎一点儿声音也未发出。而颜子默也向她笑，点头应道：“哎……”
　　芳魂已逝，娇音不再。
　　颜子默将刀刃从她身上拔出，抱她在怀，站了起来。
　　那一旁跟徐卓雅拼杀的庞英，猛然听到颜子默的呼声，早已分了心神。只在这分毫间，被徐卓雅一剑刺到肋下。庞英吸了口气，迅速后退，舍了徐卓雅，向刑台掠去。
　　徐卓雅也不追他，转身去寻季匀白。不料，这一看，吓出一身冷汗。
　　五霞姬的毒毒倒士兵一片，她步步紧逼，季匀白一向淡定的眼眸中，也有了一丝惊慌。蓝容与古幽影缠斗在一处，她的鬓角汗水直流，却拿古幽影无计可施。而仇千裂握着一截残剑，饲机而动，不知要刺向季匀白，还是蓝容。
　　徐卓雅径直飞向季匀白，轻揽他的腰，带他飞出乱阵之中。
　　古幽影趁蓝容身形慢了一分，从背后一掌拍向她的肩头。他这一掌力道不大，本没打算伤她太重。
　　蓝容被一掌之力推得踉跄几步，不想正到仇千裂面前。仇千裂双目爆出冷光，那半截残剑如着魔一般，带着嗜血的光，电光石火间便递到蓝容小腹，深入血肉。
　　五霞姬见他得手，双手一扬，将两团黑色毒粉洒于伤口之上。
　　蓝容将已到喉间的痛呼咽下。古幽影在后，没了退路，如何逃生？
　　她正欲拼死先杀了仇千裂，肩头忽被一人按住，迅速点住她伤处的穴道，将断剑拔出。她侧头一看，却是古幽影。她皱眉，举手欲将他推开，只是稍一动，伤口痛彻精髓，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古幽影面色阴沉，从怀中取出一粒冰绿色药丸，按在蓝容唇上。
　　蓝容抿唇不纳。
　　古幽影怒道：“你想死吗！吃了它！”说着，一手掐住蓝容下巴，将那粒药丸塞入她口中。
　　他冷冷地看了仇千裂与五霞姬一眼，将两人吓得心惊胆颤。他轻揽住蓝容，欲将她带走，忽地，一道冷光闪过他的双眼，他一惊，直觉便向后退。
　　徐卓雅剑式一变，挑向他的右手，喝道：“放手！”
　　古幽影见那剑太快，只得放开，飞身再退。
　　徐卓雅伸臂，将蓝容揽过。蓝容神情一松，昏了过去。古幽影看了她一眼，起身向远处掠去。仇千裂托起黑袍，和五霞姬一起跟着离开了。
　　刑台上的黑衣人已将死去的庞瑞从木柱上解了下来，一人将他抱起，齐齐逃奔而去。
　　只剩下颜子默与郁统领对峙着。庞英落到颜子默身侧，低声说了句：“子默，还不走么。”
　　颜子默如寒冰般杵立的身躯一震，抱紧竹烟，飞身而退。庞英看他远离，衣袖轻招，跳下刑台，一步步走开。路过的士兵举着刀，却无一人敢上前拦他，只得看着他消失在街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