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始传》史笔千秋

4、第四章

　　自那之后的百余年，一株草再也没有见过无始，那个曾点亮了她的灵性的小小少年，如一道华光，划过她的人生。

　　因为那个允诺回报的男子说他根骨绝佳，是个可塑之才，所以便将他带走了。

　　两个少年的消失并没能打破村落中的平静，人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停的重复着千篇一律的生活，直至百年之后。

　　百年间，她看遍了人世悲欢，却从未忘记过那双清亮透彻的双瞳。每每忆起，她都会想，或许是冥冥中便有注定，自她有了灵性的那一刻起，第一个闯入她生命中的人，会是她一生戒不掉的梦魇，死生痴缠，沧桑不悔，哪怕对方一无所知。

　　而每日的清晨，一株草都不再伸着懒腰享受甘甜的露水，她开始吸日箐，吞灵气，调息吐纳，揣摩剑意，感悟道心。

　　就这样，百年如一日匆匆而过，当一株草终于修成人身时，世间已是沧海桑田，新人换旧人了。

　　为了寻找铭刻在她心上的那道烙印，她离开故乡，开始了慢无终点的跋涉。

　　她跨过了巍峨的高山，渡过了涛涛的江水，走过了无数的城邦，听了很多很多的传说，其中最多的，便是有关他的。

　　听人说，许多许多年前，在无始还是个小修士时，他所在的师门便发现有着极其非凡的血脉，他们欲用他的血炼制最强血脉进化液，却不想被他逃走了。多年之后，当他修炼至化龙境界，第一件事便是将昔日的师门斩尽杀绝。

　　虽然大仇得报，可是事情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先天圣体道胎的见诸于世，将他置于风口浪尖，无数大教抛来橄榄枝，欲将这前途无量的天才拉入己方阵营，而更多的，却是无休无止的追杀——许多教统都派出顶尖高手，想提取出他血液中的神性物质，练成最强血脉进化液。

　　酒肆里鱼龙混杂，来往的客人极其繁杂，有满腹经纶的文才，有富甲一方的巨商，有名声在外的侠士，也有隐没于世的修者，更多的，却是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一株草坐在临窗的木桌前，点了一杯茶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静若幽兰。

　　饶是如此，也惹得很多人投来注视的目光。

　　草木的体态样貌是根据自身的灵性决定的。一株草所幻化出的灵身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她有着弯弯的黛眉、盈水的双眸、高挺的琼鼻、红润的朱唇和微尖的下颌。她的肌肤如凝脂般莹白如玉，仿佛吹弹可破；顾盼间眸中水光潋滟，流转生辉，是个十足的美人。

　　况且，她不光是在外表上美丽不可方物，在气质上也是清丽脱俗、圣洁出尘，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美丽的仿佛不属于尘世间。

　　她独爱穿碧绿色的长裙，大自然的颜色是她的本命色，也是最适合她的颜色，只有它能和她融为一体，将她衬托地更加清雅动人。

　　茶馆和酒肆是最易收集消息的地方，因为那些长途跋涉的人们经常会在此驻足，畅谈一番，有些重要的消息也便随着谈笑声不胫而走。

　　一株草望着窗外，秀气的耳朵却在不知不觉的微微翕动。她有意无意的听着耳边传来的攀谈声，不消半刻，注意力便凝在了高谈阔论的两个男子身上。

　　两个男子对坐在离她不远的一个木桌前，桌上摆着两坛美酒和几盘美味的菜肴。其中一个身着蓝色的道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而另一个则身着浅紫色的锦衣，手执长剑，俊逸非凡。依一株草的眼光来看，这两人应当是某个大门派的弟子，因为他们的言谈举止绝非一般散修可比。

　　蓝衣男子起身将两人的酒杯倒满，锦衣男子则抬起头一口饮尽，而后将酒杯放下，意犹未尽的说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蓝衣男子则微微一笑，道：“师弟，再过几日，便是七月初七了，百年之期将至。”

　　“又是一百年了，还记得百年前，无数英杰死去，只为了衬托一个人的辉煌。这次群雄齐聚弥陀山之巅，必将会有惊天一战。届时，定然又是一场血腥屠杀，我已预料到了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景象。”锦衣男子放下酒杯，有着慨叹的说道，“无始的神性血液，定然会成为群雄争夺的目标……可惜了，一代天骄。”

　　“参加这一战的，皆是当世的强者，经此一役，恐怕半数以上都会陨落，没有几人能活着走下弥陀山啊。可若是活下来的，都将会成为那些顶尖大教的座上之宾，一飞冲天指日可待。”蓝衣男子平静的说道，“富贵险中求，有资格登上弥陀山的，多半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惜，你我二人修为尚浅，没有资格参与这场惊世之战……”

　　一株草起身向外走去，无数灵气随着她的起身在空中浮动起来，将她长裙外披着的那层轻纱扬起。

　　天地苍茫，女子一身碧色，周身无风自动，广袖翩然，长发轻舞，衣袂猎猎，在淡淡的霞光中一步一步离去。她所走过的地方，熏臭的空气都会被自然的清新所取代，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酒肆里才又重新恢复了生气。

　　一株草一路南行，穿过了无数的城邦，直到半个月后，才来到弥陀山脚下。

　　彼时，战斗已经持续了七天七夜。

　　山脚下，站着许多修士，一眼望去，多数都是修为较浅，却对未来满怀憧憬的青年人。

　　一株草抬头看去，却只看到了半山腰处。

　　她走了这么多的路，跨越了无数的山峰，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巍峨磅礴的巨山，整个山体接天连地，浩大无边，从半山腰处便伸入云层，不知其高，亦不知其始。

　　一株草站在人群中向上仰望，只觉得世事翻覆，沧海桑田。昔日那个粉嘟嘟的垂髻稚童如今已是天下少有的强者，有着让各族忌惮的实力。而她，只不过是这些仰慕者中的一个。

　　蓦然回首，恍若隔世。

　　脚下腾起一团白色的轻雾，托着她的身体缓缓向上升。

　　“姑娘，不要上去，山顶上的气流会将你搅碎的！”

　　很多人在对她喊着什么，但随着她升的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小，最终，湮灭在匆匆而过的气流中了。

　　越往上升，空气越寒冷，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她终于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要站在山下仰望——原来，修为不够的人，连山顶，都无法登上去。

　　弥陀山顶上是无边无际荒芜的山地，放眼望去，一片血红。

　　每走一段距离，便会发现一些雪白的骨骼，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莹莹的光泽。

　　这些骸骨的主人，生前皆是至强者。

　　一株草走着走着，忽然便明白了——莫非，这里的山地，皆是被这些强者的鲜血染红的么？

　　感觉到脚下有些异样，她蓦地低下头，却看到一个雪白的头骨，在她的脚下熠熠生辉。

　　她急忙退开，却不想，那个头骨只微微摇晃了一下，便碎裂开来，化作了一堆白色的粉末。

　　“这个人，应是于几百年前的争霸中死于非命的强者吧。”一株草微微一叹，继续向前走去。

　　红颜白首，英雄迟暮，永远是世间最无可奈何的悲哀。

　　纵然君临大地，纵然绝艳天下，纵然傲视同侪，也终有化为一抔黄土的那日，人生如梦，亦幻亦真，得过且过也是一生，力争上游亦是一生，一梦既醒，万事皆空。

　　永恒星域的圣者，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百万人中，总会有那么几个惊才绝艳之人出现，一路过关斩将，臻至圣境。

　　这场战斗，是超越古今的一战。一株草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被很多人围攻。而山巅的中央处，已是横尸无数，血屠千里，至强者的尸体堆成一座小山，血流汇聚成河，一路蔓延至她的脚下。

　　刀光剑影中，一株草一眼便看到挂在他胸前那颗莹白如玉的源石。也只有他，会将这东西挂在胸前罢。

　　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只是远远的看着，她便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再见已是百年之后。而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如今的他，雄姿伟岸，在强者如林的战场中亦能纵横捭阖，他如星月一般耀眼，有他在的地方，仿佛万物都失去了光彩。

　　此刻战场的最中心处，几十个强者默契的站成了一个圆形的包围圈，将无始圈在中央。

　　而中央的那一人，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冷漠。

　　纵然浑身上下皆被鲜血染红，他依旧面色不改，睥睨群雄。高大的身影，在这一刻照亮万古诸天。

　　蓦地，边上的人似有默契一般，齐齐向前攻去。这么多强者所爆发出的力量化作一片白光，刹那间将无始所在的那片地方淹没。

　　“这些人平日间自诩强者，不屑与人联手，没想到关键时刻竟如此不择手段，极尽卑鄙之能事。”看到这一幕，一株草轻轻地咬住下唇，自语道。

　　白色剑光划破长空，一株草飞身进入战场中央，纤纤素手一抬，便有无数剑光自指尖飞出，分别斩向围攻他的几人。

　　一株草是以剑入圣的，她对剑的领悟早已臻至大成，她发出的招式刚柔并济，伴随着至强至圣的太阴之力，几乎招无虚发，没有破绽可寻。

　　剑本凡物，因心而动，心血而活，因执着而通灵。所以，即使手中无剑，她依然可以发挥出神兵利刃的威力。

　　她就站在无始身后不远处，帮他挡下身后诸多劲敌。

　　一株草是高洁的，那种高洁绝非故作姿态，而是一种从骨子里发出的神圣气质。就算在杀人的时候，她也是那样清丽绝美，好像在随风起舞。满头青丝随着她的动作飘扬而起，衣袂纷飞之处，又一名强者被斩灭神识，双眼无神的栽到在地。

　　这是她第一次手中染血，她本是厌恶杀人的，可是为了他，她甘愿手上沾满鲜血。

　　而另一边，作战中的男子回眸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刚好在空气中相交。

　　女子呼吸微微一窒，却突然感觉后背一凉，回首的瞬间，却见一把寒烁的刀已逼至近前。

　　来不及反映的她，一时间呆愣在了原地，直到有人从身后将她推离。

　　电光火石之间，无始将她从原地推离，自己却迎上了冰凉的刀锋。

　　伴随着皮肉撕裂的声音，长刀深深地插入他的肩头。无始抬头冷冷的看了那人一眼，而后伸手握住刀背，“噗”的一声将长刀拔出。

　　鲜红的血液自伤口处汩汩流出，将他血色的战甲的更加明艳了。

　　一株草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她连忙说道：“你有没有事……”

　　“无事。”无始淡淡的说道。看着越来越多的敌人聚集过来，他的唇角突然勾起了一抹笑意，而后，突然间便拉着她跑了起来。

　　“我们要跑到哪里去？他们终究会追上来的。”一株草一边施展凌风术向前跑，一边气喘吁吁的说道。

　　“他们不会追上来的。”无始渐渐停了下来，深邃的双眸中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道，“你向后看。”

　　一株草疑惑的停下来，回头看去，却见无边血色中，众多强者如被一张透明的巨网罩住，在那张巨网中，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撕扯着他们的皮肉，吞噬着他们的血液，侵夺着他们的生命。

　　“这便是，阵纹的力量么？”一株草喃喃问道，却没有收到回应。

　　她连忙回头，却看见男子正紧闭着双眼仰躺在地上。他的脸色已经变成青紫色的，明显是中了剧毒。

　　她一下子便想到了什么，低头看向他左肩处那片伤口，那是他唯一被重伤过的地方。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她伸出手，轻抚着男子的脸颊，任由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他的脸上。

　　却不想，被泪水滴落的地方，青紫之色竟渐渐褪去，重新变回了正常的肤色。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奇异的一幕，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可就在这时，她却看见，三道身影由远及近，瞬息间便飞到了近前。

　　那三人降落在一株草的身前，看着身中剧毒的男子，哈哈大笑，道：“神性血液，是我们的了。”

　　“你们是什么人？”一株草站起身来，挡在无始面前，清越的声音响彻天地。

　　“取他性命的人。”其中一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狞笑着道，“美人儿，若你跟了我，我可以让他们留你一命。”

　　听了这轻浮的言语，一株草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冷冷的看着三人，指尖寒光骤然飙射而出，化作一柄寒气逼人的长剑，斩向其中一人。

　　寒烁的剑与实质的一般无二，摧枯拉朽，斩破虚空，直直的从中间那人的胸膛中一穿而过，顿时血溅三尺！

　　“尔敢！”

　　那两人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美人出手竟如此狠辣果决，看着同伴倒下，他们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齐齐出手攻向她。

　　此刻，二人早已收起了轻视之心，出手间尽是杀招，毫不留情，招招致命。

　　一株草神色凝重，艰难的应付着两人，却也不落下风。

　　一时间，剑气冲霄，白光耀九天！

　　突然，一男子改变目标，一掌打向沉睡中的男子。

　　见此，一株草急忙转身，却被另一人从身后拍了一掌。她“噗”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恰好落在了无始身上。

　　原本在沉睡中的男子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瞳中爆射出两道厉芒，射向那两人。

　　“啊——”两个男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凄厉无比。

　　一株草回头看去，却见一股股的血水正从二人的七窍中流出，让人见之欲呕。

　　就在这时，一株草突然面色一变。因为她看见无始的脸色从青紫色变成了黑紫色，然后，他刚刚站起的身体竟直直的向后倒了下去，像是倒在了尘埃中，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一株草废力将他的身体扶起，转过身搭在自己的背上，任从来不染纤尘的裙子被男子满身的鲜血染成猩红。

　　“你一定要坚持住。”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也不管昏迷中的男子是否能够听得到，她纵身一跃，便从山顶上跳了下去。

　　山下，有数以万计的人头在攒动着，从高空处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蔚为壮观。

　　五彩祥云载着两人稳稳落地，一株草抬头向远处的虚空中看了一眼，而后一步一步朝外走去。她每走一步，人群都会自主地向两侧散开。

　　没有人说话，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女子沉重的脚步声在回响。

　　黄沙掩盖苍凉，清风吹散过往，少女背着浑身是血的男子，在无数的目光中渐渐远去，单薄的背影在此刻似梦撑起万丈青天。

　　她的身后，没有人追上来。因为能够追上来的人，都已经死了。而没有登上山顶那些的强者，自是不会在山下翘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