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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1世音(五) ...

  •   —19—

      他们相遇,是在长安。

      长安城外的茶馆乱纷纷的,切磋比武的,打探消息的,拢人交易的。茶馆的老板娘雇了许多人手,还是忙不过来。

      沉沉那时从扬州出发,一路北上,走马闯荡见过许多风景,也依旧被长安城的巍峨庄严震慑。她向老板娘要来一碗茶,坐在角落头里满满细品着。这茶水自然比不上七秀坊里素手柔夷精心泡制出来的好,也别有一番滋味。

      乱哄哄里,她注意到茶棚外,木柱边那个听经的和尚。

      那里站着的是禅星法师,每日都会到这茶馆来讲经。可这里行人路程匆匆,愿意坐下来好好听这位师傅讲经的,能有几人?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行着佛礼,神色肃穆认真地听法师讲禅。
      周遭杂乱纷扰的一切都扰乱不了他脸上那种平和的神态,那一声佛音从少室山被他带出,一直飘响到长安。

      沉沉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也就挪开了视线。

      此时,茶馆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两个江湖人士打扮的壮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桌椅茶碗一律掀翻,更有不幸者遭了牵连受伤。
      在老板娘的哀嚎尖叫中,那原本安然听禅的和尚突然出手,只见似有佛印金光,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壮汉就被他一手给分开了。

      那俩人怒斥着此人多管闲事,作势又要打。沉沉本以为他会好言相劝,想不到这人又是一招将二人力气全都卸了,往身后小树林里一带,一场争端就这么消弭了。
      沉沉目瞪口呆。

      等那和尚和两个侠客回来的时候,那原本几乎你死我活的两个人竟已将矛盾分说开来,虽然面上有些过不去,依旧对那和尚道谢了才离开茶馆。
      再看那和尚呢,表情依旧平和温文,唱了声佛号,又坐回到法师面前,听禅去了。

      这,可真是有点意思。

      —20—

      再遇也是巧合。

      沉沉容色奢丽,总会引些登徒子觊觎。当她走出茶馆,往城中去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些不善的视线跟在自己身后。她心中冷笑,脚步一转,却是往西面的方向去了。

      越往前走,就越是偏僻,察觉到身后脚步愈来愈近。沉沉抽出身后负着的双剑,必杀之机赫然在手。
      只听哐哐几声闷响,身后传来几声倒地之音。
      沉沉惊愕回头看去,就见方才那和尚竖掌站在自己身后,那几个跟踪沉沉的登徒子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她只察觉到那几个人的脚步声,这和尚何时跟上来的,自己并有没发现。

      “此处偏僻,姑娘独自一人过于危险,还请小心为上!”

      这是他和沉沉说的第一句话。
      到了后来,沉沉记得他说话的语气,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却不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无数次,沉沉都想回想起来。可一用力,那嘈杂的声音就灌入沉沉大脑,折磨得她痛苦不堪,看着那思念已久的人,越离越远。

      “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他们。”沉沉一笑,像一朵极力盛开的红色杜鹃。
      那和尚一愣,见眼前人拿着双剑,观其站姿便知此人为七秀坊弟子。只是看她站着的姿态,就晓得是一个高手。方才自己见有不良之徒跟踪一个姑娘,也没想这么多。看来这姑娘是有意将这些人引到此处的。
      如此,竟是自己“多管闲事”了。
      他温和一笑,执着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机会难得,沉沉言说自己想借此一观少林武学之精妙,还望赐教。那和尚也不拒绝,降魔杖一震,行了个切磋礼,二人切磋起来。

      一场结束,竟是平手。

      “七秀剑法刚柔并济,小僧佩服。”
      “天下武学出少林,果真是泰斗。”

      二人相视一笑,这一场架打得无比痛快。两人因此有了结交,彼此闲谈间,到也晓得对方出现在长安的目的。
      一个是为了闯荡江湖,一个是为了在世修行。
      殊途同归。

      可沉沉没有想到,同归是归处,殊途就是殊途。她闯荡江湖,期望经历前二十年来不一样的人生。她原以为,原以为他也是同自己一样的。但是,佛法浩淼无边,又怎么会如此简单就经历便好。
      三千世界里,砂砾翻涌恒河,沉在人生苦海里,佛,他想做什么?
      她忘了,真的忘了。
      忘了这在世修行之后,跟着的,是普渡众生。

      现在的沉沉将这四个字烙铁一般烙在了脑海里,痛苦将人生都烫得焦黑。可那时初遇的沉沉,却是真心笑了,她说:“我叫沉沉,七秀楚秀门下,你叫什么?”

      —21—

      梦里一室光如豆。
      壹壹看着沉沉突然停下了徐徐诉说,她突然轻笑了一声,哑声道:“有什么好问的,若那时,不问他该多好。不问了就不知道了,也不用记了那么久。”

      沉沉笑着,那个人啊,念这样久远的一个人啊。到头来,却连说出他名字的力气都没有。不过两个音节,更像是一把钝了的刀,砍在沉沉心口上。拉扯来回,磨得满身鲜血。
      杜鹃啼血,还可化作花魂而去。
      可沉沉呢,那么多不可得憋在心口,说都说不出一句来。
      若当初不问就好了,她一世皆是求不得,却失了指点迷津的佛。

      壹壹咬着嘴唇看着沉沉气若游丝地轻笑着。回忆经不起推敲,当时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苦。就连那碗阳春面,都是二人同行穷得没盘缠时,吃的最好吃的东西。如今再尝一口,咽下的不知多少苦恨。

      突然,也不知她何来的力气,一下坐起来抱住了壹壹,将手腕上的佛珠塞到壹壹手里,哭着乞求:“你帮我去找他,去找他好不好……帮我问问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就算是一点点,求你,帮我去问问他……求求你……”

      壹壹抱着沉沉,任眼泪肆流。她感觉自己的眼泪隐没到沉沉的发间,又不过瞬间被沉沉身上的高烫给蒸发了。她感觉到自己拼命地点头,拼命地说:“好,我帮你去问,帮你去找他,一定找到他。”

      帮你问他:这么多年,哪怕只有一点,你是不是也爱过我。

      —22—

      那个问题,沉沉其实是问过的。
      在和那人相处的三年里,从动心开始,在心里一次一次的问。却在开口的时候,得不到答案。

      二人相识,结伴同游,经行多地。行侠仗义,宣扬佛法。沉沉也曾笑说:不怕别人说你沾染美色,误了佛祖么。
      那人也不过淡然一笑:“万相皆空,拘泥于表象,又如何修行。”

      然,美好的故事最终被龙门沙漠的炙炎烧成残灰。
      龙门荒漠红衣教肆虐,掳走幼童幼女,更有马贼怪盗出没,还有叛军,驻扎雁门关,意图不轨。

      二人在闯入红衣教时,不慎被发现。皆是伤重,九死一生得从里面逃出来,终于被救。
      沉沉伤势严重,昏睡了半月有余才醒。睁开第一眼,就看到那人坐在桌前,默默诵经。此番得万花圣手相助,沉沉才抢回一条命。在昏睡的那段时间里,黑暗中徘徊着的却是将一切挑明的念头。

      可她,还是错了。

      那人听她情深爱重却不成句的诉说里,沉默着。脸上的表情如初见时一眼,安然静谧,不被外物所侵扰。
      那一声“阿弥陀佛”,沉沉知道,自己是没希望了。

      伤好后,他托其他离开的人送沉沉回七秀,自己则往昆仑方向而去。沉沉死都不肯,固执地背着自己的剑,跟在他后头。
      这样的固执,又能换来什么。那人早已托体佛法,跳出软帐红尘了。

      龙门沙漠的烈阳炙烤着大地,他于沙丘跌袈而坐,降魔杖护体铃响,似有佛法金身。一声声唱喏,响彻在沉沉的脑海里,她伏在那人脚边求他不要离开自己。
      可是,那人要普渡尽天下苦厄,一心求佛。不过是一腔儿女心事又算得了什么。

      沉沉几乎哭下血泪来,她含着血腥恶狠狠地问他:“你要渡尽天下人,可你为何不愿渡我?”
      明明我就在你身边,你却看不见我所求之深。明明,我就在你身边,你为何不肯看我?

      那人最终睁开眼睛,看了沉沉一眼。
      就是这样一眼,沉沉真得绝望了。那一眼中,一世慈悲,对世间苦厄皆是无边悲悯。却不独属于她。
      沉沉听到三千世界,无数人的痴嗔爱恨,汇成一股无边无际的波涛。生老病死,怨憎悔爱,无数别离求不得。尘世的哀嚎,哭喊,笑声,怒骂,呢喃,痴语,汇成洪流倾泻而下。她在里面挣扎起伏,想要将心中的痴念传得远一点。
      沉沉看到这无边汪洋的岸了,那岸就在自己面前,只要再喊得响一点,那人就听到了。可最终,那点微不足道的非分之想淹没在这其中,沉底就此永远沉沦下去。

      他在世间繁音上摆渡,渡船的位置上,没有她。

      从此之后,沉沉再也听不得一点声音。

      —23—

      沉沉走得时候,神情十分安然。许是失望了太久,她求者,亦是无所求了。

      她将那串佛珠留给了壹壹。沉沉对壹壹说:“不要这么急着去找他,你多走走,多看看。再去找他,或许就能明白,当初他为何不愿应我。等你明白了,再来我的坟前告诉我。”

      壹壹守诺,背着双剑,拿着沉沉给她的佛珠开始行走江湖。
      几年之后,她来到少林寺,求见当时旧人。

      可是没有人认得这串佛珠。

      “你们这里,可有一个叫执深的大师?”
      这串佛珠随壹壹多年,她自然知道这佛珠的细节。在红穗左右两颗佛珠上,刻着“执深”二字。壹壹猜测那是那个人的名字。不甘心之下又多问了几遍。那守门的弟子,面面向觑,眼见着壹壹找不到人就要硬闯了,他们突然想起来。

      “好像大师兄出家前的俗名是叫执深!”
      “这样,那我帮女施主去问问,请施主稍等。”

      —24—

      壹壹终于见到,那个故事里的人。
      院中有一棵极大的梧桐树,那人便站在树下等着,闭着眼,脸上皆是慈悲。
      风穿过梧桐,大殿里宝相庄严,诵唱吟经,洗涤着世间的七悲七哭。而那声音却送不到这自成一方天地里来。

      壹壹走过去,将那人的相貌看在眼里。她发现,这么多年,这人的长相似乎与她想象的完全一样。沉沉当初描述的,怨恨着的一切,在他身上也并没有散去。

      壹壹将佛珠递到他的面前,“这……这是沉沉让我交给你的……”。那人默默接过了那串被摩挲光滑的佛珠,没有说话。

      “她……沉沉,她……让我问你,这么多年,哪怕一点点,你有没有……”

      风动了,壹壹却问不下去了。
      她看到那人拿着佛珠,轻轻说了一句:“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当初那个笑起来,美艳如杜鹃,
      在熔金的沙漠中大喊着:“我不走!”的刚烈女儿。
      抓着自己的衣袖哀哀哭泣的沉沉,

      已经不在了
      ……

      执深的表情未变,仍然是对这世间温柔的悲悯。
      可是看着他的表情,
      壹壹难过的,终于替他哭了出来。

      ……

      —25—

      世间繁音,不可听。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完
    不知道有个细节大家看到了么,执深将刻着自己俗家姓名的佛珠给了沉沉,托身佛理。便是将自己俗世的情感,都一起托付了吧。
    作为史上出场最短的大师男主,他大概真的只是个阵眼╮(╯▽╰)╭
    佛秀是个悲剧,若说是无可奈何,不若是自身桎梏。
    便如老妖所唱:不执便是乐。
    但若不执,就不是沉沉了吧。
    下个故事,我们下周再见了,
    祝,平安喜乐。
    清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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