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春来春去不相关 ...
-
全城张灯结彩，各家各户不论贫富贵贱，均在门头上插上各式花卉，满城春色就是为了迎接花神祭的来到，京城里的旅店都已挤满了来自四方赏花的游人，大家都知道，明日便是鼎玉国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花神祭。
京里各处都有花卉的布置，花卉的设计结合了京城里各区的特色，以布匹纺织为主的商街，以亮丽喜气的花做为衬托，有花开满串的桃花、杏花，有亮黄可爱的迎春花，还有典雅贵气的山茶牡丹在一旁开放，让游访至此处的姑娘小姐，在花团簇拥下，挑选京里最新的布款。
书香之处，则以四君子为基调，虽然菊花为秋时之花，但在花匠的培育下，从北边引进了花朵较小的菊花，同梅兰竹相互配合，以及假石山水的造景，来到此地的人也会放慢脚步，同享诗书得气息。自然热闹的酒街茶寮食楼，就由各大店主制办花卉，喷洒香露花水，让整个城里都容在花海的气息里。
神祭的前一晚，沈家更是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所有布置都已就定位，但各处的确认汇报仍不停的往沈家传来，泉叔在前院领这家丁清点各处花草制办情形与费用清点，各处都马虎不得。沈襄则是自己一人策马到京城的中心，明日花神祭最重要的主舞台。
主舞台附近接连几日都以深色布环绕，不让人看到主舞台到底设计成什么样子，这样的秘密布置，自然有其原因。
沈襄穿越过深黑的布，一行人见到沈襄的出现，都停下手边的事，上前招呼道：「沈少爷。」
「沈襄来了！」
「啧，沈哥你也太慢了。」
「他奶奶的，沈小哥你放咱们哥在这做事，现在才来。」
这群人来历均不同，有京里舞台建造专家的儿子，有专门制办花材的门路商，有工笔画第一胜手的徒弟，有药材铺家的少爷，这些人的家里都是年年与沈家长期合作的伙伴，自然各家的准当家或是学有所成之人，都与沈襄相熟。他们不只是沈襄花神祭上的伙伴，更是从小一起玩闹到大的兄弟。
「大家辛苦了，刚才家中确认神祭之事有所耽搁，真是对不住各位。」沈襄抱歉的笑笑，向大家赔了个不是。
「嘿，兄弟有像你这样赔不是的吗？晚到了空手而来，这成吗？」说话的青年有着麦色的肌肤，精实的体魄，不修边幅的狂野脸庞，正是刚才冒粗口的花材商少主李然魁。
「然魁口无遮揽，明天什么日子还想贪杯？沈哥你别理他。」说话斯文一板正经的是工笔画胜手的徒弟连容，连容有着清水般的样子，称不上俊秀，却有种文人画手的清雅，虽然是几个人里，从小就最为细心严肃的人，但始终与沈襄他们很好。
「哼，连容你不算爷们！嘴上一根毛都没有，自然不晓得喝酒的乐趣。」李然魁笑得豪迈，嘴巴上也毫不客气。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没事就斗嘴。沈襄他来这，可是有要紧正事。」头上绑着毛巾的青年，身上沾满了木屑，铁锤木钉各种工具井然有序的挂在他的腰上，这次神祭的舞台就是由他一手指挥建造而成的。林斯成与沈襄同年，自然不会称他为哥了。
沈襄笑了笑说道：「多亏这次有你们帮忙，花神祭这次最主要的重头戏才有机会成真。」
「说什么呢，这次虽然是皇上给沈家出了题目，但这么有趣的事，也是给我们的测试，之后大家都是要接家中大事的人，这次的题目，倒也给我们证明能力的机会。」林斯成笑得温和，他没有想过自己出师，便可以建造这么困难的舞台，想来也够格让林家各师傅们承认他当当家了。
几个好兄弟虽各有专长，听林斯成这么一说，都纷纷点头赞同，他们都是要接家业或是出师的人，能促成花神祭最重要的时刻，让京城里外的人都见识到他们的能力，都是一个很好的舞台。然而只有一人没有附和，便是京中大药材铺的少爷杜仲。
杜仲是杜家出来的好手，他对于药材极有天赋，小的时候他便记起家中所有药材，对于药的气味很是敏锐。在药材进货上，杜仲帮上他家管事很多的忙，现在杜家几乎由他掌管，父亲自然退居幕后，让自己的儿子接掌事业。
杜仲向来不喜颜色，说话时大多没有表情，明明大家是一同长大的朋友兄弟，杜仲却仍然称沈襄为沈少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很分生。
「虽然大家都将你所要求的事物达成，但我们终究不晓得，沈少爷你如何让花在沈小姐跳舞时，同时开放。」杜仲淡淡说道。
「是阿，兄弟你要的花我可全都先安置在舞台里了，但这次到底怎么一回事，咱们几个可还是一头雾水啊。」李然魁摸了摸脸上的胡渣，一脸不解的看向沈襄。
沈襄却没有马上答话，他仔细确认过舞台每个细节，看过连容带来的画轴，照看舞台上与里头花的情况，最后与杜仲一一比对药材粉末的量。
他看向杜仲，谨慎的问道：「这些药末，确认都不伤人吧？」
杜仲点点头，告诉沈襄这些药末他早亲自试验过，也请了大夫来检查过，对身体毫无伤害。
「沈哥，你要这些要做什么？」连容蹙起眉头，疑惑的看着沈襄。
沈襄歉然，摇摇头说道：「这些东西事关明日祭神舞花开成败，也与沈家花开之术有关，实在无法和各位兄弟说个明白。」
这些事情沈襄本想由沈家独自完成，但是若要让成果达到最好，不找这些专业的人完成是不行的，但沈襄也明白其中风险。皇上那日在紫竹寺对自己说到，他不在乎任何达到花开之术的手段，但是皇上的意思或许就跟春日多变的天气一般。若是日后皇上追究起手段，沈襄不希望会连累到他这些一同长大的好友。
「兄弟，若是关乎你沈家的家传秘术，咱们也没兴趣多问。但你要是怕让我们惹麻烦上身，去他奶奶的，李爷我可不怕。」李然魁拍了沈襄一技，沈襄往后踉跄一步，却忍不住笑起来。
「你奶奶的，别在小爷面前装大爷。」沈襄笑得开心，有这些兄弟在，让他这次安心许多，但无论如何不能给他们惹麻烦。
一旁的连容抱胸附和，笑得也很开心，这次沈襄让他画众花齐开的模样，让自己的师父很是认可，是沈襄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展现画工，或许花神祭过后，连容这个名字，将会在京城画界占有一席之地。
林斯成点点头，虽然没有如李然魁那样豪迈发言，他是接掌舞台的重要工头，能不招惹的麻烦，他都会避免，毕竟这不是自己可以逞英雄的时候。万一有什么差错，被惩处的绝对不只有他一个，还会连带他整个工班。但这不代表林斯成胆小，只不过他要担的责任比其他人大一些。
「不该知道的事，我们也还是少知道的好。沈家该担的，自己担。」杜仲说的清冷，这话实在不像兄弟们间会说的，就算是事实，这样该吞在肚子里的话，杜仲却毫不在意的说出口，惹得李然魁很是火大。
「哼，杜仲你这家伙狗嘴吐不出象牙！说什么娘们的话？胆小了话还不如赶紧回家里当少爷去。」
沈襄连忙出来打圆场：「杜仲说的是，你们都是家中接班的人，花神祭之事也非同小可，万万不可出差错。这次沈襄有各位好友相助，这边跟大伙谢过，等花神祭结束，再请大家吃喝道谢。」
一切都确认过后，沈襄与好友们道别，沈襄原想到紫竹寺一趟，看看夜来准备神舞是否顺利。过往自己扮观音时，前一日便要在紫竹寺吃斋焚香沐浴，夜里也得念诵经文，不能与他人交谈，以示对神之敬重，对祭神的看重。
但小的时候自然静不住，想着夜来能不能偷跑过来与自己玩耍，想当然尔，日落后夜来就被管在家里，谁也不会让她去紫竹寺捣乱。
现在自己想去看看夜来，怕事也见不到，但沈襄还是骑着马慢慢往紫竹寺前去。热闹非凡的京城，现在也只有紫竹寺是安静的地方，那里仍旧像无漪无波的湖水般不曾改变。暮鼓晨钟，沉静的礼佛祝祷，在重要的时刻前夕，沈襄觉得去紫竹寺待着，会是个静心的好去处。
沈襄将马系在寺外，守夜的小沙弥见到他，很快的开了寺门让他进去。因为花神祭的关系，紫竹寺是历年来主祭的寺庙，此时也比平常多了些鲜花摆设，但也就仅此而已。
夜里的空气飘着淡淡的线香味，以及几位僧人在主殿诵经礼佛的声音外，紫竹寺依旧清静，彷佛这里与大千世界的一切浮华都没有关系。沈襄虽未笃信佛法，但也想着这几日来自己这样为花神祭策划烦恼，不过是沧海一粟，有时候或许是自己想太多，庸人自扰而已。
沈襄慢步在紫竹寺内，他走过寺内的莲池，坐落在池上的一间厢房，正是夜来今晚需要修行的地方。在门外守着的沙弥见到沈襄，虽知道他是房内跳神舞姑娘的哥哥，也出手示意他，不可在往前打扰。沈襄淡淡笑着，轻声说道：「小师父不必在意，我也就在这看看舍妹，不会打扰。」
屋内的夜来静坐在蒲团上，静心的念着经书，她一身素雅白衣，像是从未染上尘埃的白莲，兀自地在夜里绽放。沈襄原本看的有趣，想自己从来没见过夜来安静的样子，原还想着这小姑娘一定会坐不住大吵大闹，现在看来自己眼里的小姑娘，何时也长大了？
沈襄看了一阵，觉得很是安慰，便转身离开，一个人坐在莲池的木栈上。莲花尚未开放，池里仍束着几枝冬天干枯的莲蓬，沈襄回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到九王爷府上的事情。
那日与夜来来到紫竹寺，却刚巧碰上王爷与微服出巡的皇上，沈襄仍记得那时皇上告诉了他一个故事，他说：『主角忘记怎么微笑和怎么哭泣了。』并且皇上嘱咐，这次花神祭有两条路可以选，一个是让他笑，一个是想办法让皇上流泪。沈襄回去后苦思良久，难道单单看到百花齐放就能让皇上笑了？若是如此，年年花神祭虽未曾展现瞬间花开之术，但也是百花齐放的盛况，这样的美景皇上还是不会笑，看来这样的景致，却也不是皇上心里真正想看的。
一个人的欢笑与流泪，大抵还是跟人有关系吧？若是看到什么会笑会哭，肯定是想起了些什么，有记忆的东西，才令人怀念欣喜吧。但皇上心里的风景，绝对不是沈襄能知道的，但或许有一人会知道，那便是与皇上亲近的九王爷。
虽然沈襄觉得为了这种摸不着头绪的事去打扰王爷，也不甚妥当，但花神祭事关重大，怎么样也得硬着头皮，请泉叔带着他的信送到王爷府上，请王爷无论如何得见一面。沈襄很快获得王爷的许可，由王爷府上的阿三领着沈襄去王爷府。一进王爷府，迎面见到王爷的贴身丫环琉璃姑娘，她有礼的欠了欠身说道：「王爷在花厅等沈公子，由奴婢带路。」
进到花厅，沈襄正要跪下问安，就听到那座在厅上的男人淡淡说道：「免礼。」琉璃接过下人送来的茶水，放在桌案上，见王爷点了点头，她随即会意向外走去，顺手带上了门离开。
沈襄这下才抬头看着眼前俊秀的男人，这次的王爷不太一样，之前见到王爷，有时沉稳严肃，有时无聊斗闹自己一下，但沈襄从未看过王爷这样，像是有些不安，想从自己这里等什么答案一样。景泰看着沈襄，捏了捏眉头，叹了口气问道：「信的内容我看了，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虽然不该揣测打听皇族之事，但这次沈襄知道要是不从王爷这里问道什么，那么皇上的旨意肯定达不成的。沈襄跪了下来，眼里却透着一股坚毅：「王爷那日也听到皇上的话，只是草民愚钝，无法了解圣意。王爷与圣上相熟，能否指点一二，好让草民能达成圣意。」
景泰有些诧异的看着沈襄，眼前的少年确实比他所想的还敏锐，让皇上哭笑，或许花开与否都没有关系，或者说…怎么让那个自己一路扶上皇位的青年真心在哭笑过，他也没有真正的答案。
景泰无意的摇晃茶杯，眼里看得彷若不是现在，而是一个沈襄未知的地方，景泰轻轻闭上眼睛，开口道：「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连本王也没有个答案。」
景泰顿了顿，张开眼看到沈襄一脸错愕的神情，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你就当听个故事，这故事说完，能否有帮助，谁有说不准。」景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说道：「谁叫皇上就跟春日一样多变呢？」
沈襄缓缓起身，忽然觉得有些头痛，这些皇族的故事没一个好听的，上次皇上说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自己就有大难题，只望王爷这回说的故事能给自己个答案。
在皇上还不是皇上的时候，从先帝那得到『月季君』的名号，但他始终都不喜欢这个名字。那时在御花园，他随手扯下一把月季花，弄得满手是伤，也不愿意给上前来的太医包扎，还愤怒的把太医给彻走。我那时正巧见到这一幕，扯了自己的衣襟想给他包扎。
「什么『惟有此花开不厌，一年长占四时春。』本王见了这花就讨厌。」他徒手拧烂了红色的月季花，那花茎上的小刺，刺的他满手殷红。
「宸华，把手给我…」
他笑得很凄苦，始终没把手给我：「皇叔，这天下本与我无关，我在父皇眼里也不曾得过任何期待，现在还赐与我『月季君』这个名号。」
宸华是先帝的三皇子，立储君之事绝对与他无缘，还徒增许多忌惮与猜忌，先帝只要他谨守皇子本分，保护天下，为他的哥哥守着这将来的江山，其余的不可多想。
「月季花带着刺，这些年我不是不知道，我是谁眼里的刺…」
他看向园里的绽放的月季花，露出嫌恶的表情：「一年四季都开的花，跟蔓生的野草一样不值钱。」
「宸华是这么想这个名字的？大约是我知道的月季花，与你知道的不同吧。」
宸华不解的看着我，眼里却没太大的兴致，大约是觉得我肯定是想编个话，好安慰他而已。
「『花开花落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这花长年开放，比起其他花来得更持久，她华美而不娇贵，能够温柔开放，但不让人欺侮。能够如此的花，才是真正能撑住天下所应有的…」
宸华愣愣的看着我，松开原本紧握的手，手中的月季花瓣随风飘落，他讷讷道：「是这样吗？」他笑了一下，随即无奈的摇头道：「皇叔不必安慰我，我不过闹孩子脾气，寻花出气罢了。」
我拍了拍他头，那时宸华的高度不过到我肩头而已，淡淡笑着对他说道：「或许吧…但我记得宸华出生时，皇上对我说的话呢。」
宸华苦笑一番，一点也不期待我要说的话，反而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下一刻要听到什么残忍的话一样。
「皇上说：『这孩子出生就会笑，跟月季花一样，带给人希望和幸福阿。』」
我永远记得宸华那时的表情，他傻傻的笑了起来，笑的连眼泪都掉出来了，嘴里还喃喃道：「父皇真的这么说的…皇叔…皇叔最喜欢唬本王了。」
景泰语毕喝了口茶，有些诧异的笑了起来：「沈襄你这什么表情？」
沈襄摸了摸脸颊，不明白自己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或许是忍不住跟着悲伤，那个当年仍会笑仍会哭的少年，自己能用花神祭之时，让他找回来吗？
沈襄摇了摇头：「这个故事小的记下了。」听完当年的事，沈襄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原来高祖皇帝还说过这样的话。」
景泰听到沈襄喃喃自语，撑着脸看着他，像是不禁心的说道：「先帝没有说过，那只是我想的而已。」
沈襄呆愣在那，看着眼前的男人对着自己笑了起来，原来王爷是这般温柔的人阿。
沈襄有些气恼的看着景泰的笑脸，直说谢王爷要告退回去，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忙，只见景泰突然有些别扭紧张起来，正是刚才沈襄进门时见到的那张脸，景泰直勾勾的盯着沈襄问道：「这几日你父亲沈崔枢可跟你说了什么？」
沈襄摇摇头，想起自己的父亲除了见到自己时会皱眉外，还是如往常一般没个正经，有事没事便出去张罗，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没事…没事就好。」景泰轻轻的松了口气，但眼底却透出一抹不经意的失落。沈襄有些摸不着头绪，只说若没其他事，自己便告退了。
沈襄想起那日与王爷间的对话，搔了搔脑袋，苦笑了一下，随意的躺在木栈上，望着浩瀚星空，喃喃自语道：「希望明天能让皇上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春来春去不相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