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處》裴攸芒果

19、不知心意

　　沈襄起身，表情已与杜仲刚才见到时好上许多，不是沈襄已经不担心，其实沈襄心里，还不太明白杜仲说的『让王爷高兴』该怎么做，但只要不是坐以待毙空烦恼，沈襄都觉得这样好很多。
　　沈襄看着杜仲若有所思的表情，忍不住问道：「在想些什么？」，杜仲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摇摇头说了句没事：「我自有帮忙的办法。」
　　沈襄见杜仲一脸不愿多说的表情，也就没再问下去了，他拍了拍杜仲的肩头，苦笑道：「我回王府去了，有消息会立马通知你的。」

　　沈襄还过马匹，自己慢步走回王爷府，他觉得自己得好好想想，自己回去到底该怎么做，又该怎么样面对王爷和琉璃姑娘。沈襄想着杜仲的话，唯有让王爷高兴，才能让王爷向皇上开口求情，如果紫鸢和王爷都能帮忙，或许这件事情会有所转机。
　　沈襄重重吐了一口气，忍不住自嘲道：「以前那些贵族混账笑我像兔爷小相，可笑我居然还真得做这样的事来。」
　　让一个男人高兴有什么办法，沈襄脑袋里跑出了最直接的答案，满足了下头的小爷，上头的大爷哪有会不高兴的？这大约都是男人共同的悲哀吧…沈襄闷哼想着。他虽然觉得不耻，可若是能够救几个兄弟，这又有什么办不到的？
　　沈襄悠悠晃晃，见到一宏伟大门，门外座落两头气宇轩昂的石狮，站在门外的阿三看见沈襄，连忙走上前来，松了好大一口气，笑着说道：「公子你可回来了！这真是要担心死阿三了。」

　　阿三说昨夜王爷回来时，自己还问怎么不见沈公子时，王爷却冷着一张脸，生硬的说不必找也不必等。阿三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一向温言的王爷却变得这般难以亲近，阿三问道：「公子这到底是去哪了？怎么这样狼狈？」
　　沈襄昨日既担心李然魁他们，又救了一个异族男子，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衣着，早晨又随意套上昨夜的衣服就飞奔去找紫鸢，现在衣服皱成一团，发丝也散乱在脑后，脸色更是难看，额头黑青，眼下又无神。
　　沈襄没回答阿三的话，只是问道：「王爷在哪？」，阿三听沈襄这一问微微皱眉，他不曾听过沈襄说起王爷是这样冷淡的口吻，内心有些不满，觉得沈襄这样说话还是无礼了些。
　　「大人一早便进了书斋，还没出来过。」阿三说道。沈襄点点头，向阿三道了声谢，请阿三帮自己烧个热水，说要净身，便直直往自己的院落去。现在这付模样，怕也不会让王爷高兴。

　　沈襄退去一身旧衣，将自己整个人埋到水桶里，他在水里放了香囊，沈襄实在不知到等等自己怎么做比较好，记得曾去过那些风流地方，那里的姑娘或小相都会扑些香粉。沈襄对香粉一点兴趣也没有，也就放了香草花瓣做的香囊到水里，总不能太难闻，让王爷倒胃口。沈襄心里半点遐想旖旎的心思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像只待宰地牲畜，赶紧完事让王爷心情好，赶紧救出兄弟们来才是重点！
　　沈襄想起自己刚进王府的第一日，那时与王爷争吵，被他压在床榻上，既然如此，那王爷肯定是有这样的想法的。沈襄洗完澡，套了件单衣，在自己的柜子前发愣，这取悦王爷该穿什么样子，沈襄可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他无奈的看了看，自己向来喜欢暗色的长袍，沈襄这次到刻意选了件朱红色的深色长襟，头发随意的用丝线松垮垮的绑在肩上，沈襄脚踏棉鞋，缓步离开自己的房间。正值花神祭，王爷府上的家丁奴仆大多都不在，沈襄一人走向王爷的书斋。每一步都觉得自己快要吸不到空气似的，既然决定这么做，沈襄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景泰独自坐在书房，昨夜他几乎没有阖眼，总是半睡半醒，当时宸华派了影卫要自己到第一楼，便觉得大感不妙。景泰只觉得满腹怒火，不是早就嘱咐过沈襄，不要在第一楼提起任何关于琉璃的事？
　　昨夜自己进门，便见到沈襄跪在地上，使劲地替别人哀求宸华，景泰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愤怒也忌妒，还有着心疼…但他没办法替沈襄几人向宸华求情，昨夜的情势，他比谁都了解宸华。若是自己替那些人开脱，那只不过是火上加油，惹得宸华更怒而已。
　　然而景泰忘不了昨夜沈襄是怎么看自己的，彷佛看到陌生人似的，甚至比陌生人还要更疏远，在他眼底写满了失望与责难，景泰没有办法拉住沈襄的手，他做不到…

　　忽然门被推了开来，那站在逆光中的人影，看不清楚脸庞，仍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安静地用红丝线随意扎了起来，柔顺的躺在主人的肩上，几搓未扎起的细发黏在耳旁。头发的水气湿了他的衣襟，朱红色的长袍颜色又更深了些。
　　那人缓步而来，景泰才看清沈襄的脸，那张雌雄莫辨的精致脸庞，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景泰即使已听到阿三传话说沈襄回来，却也没预料会是对方先主动来找自己。沈襄的额间仍有些红肿黑青，却更衬出他天生白皙如羊脂般的肌肤。
　　景泰愣着看着眼前的少年，缓缓站到自己面前，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眼，是景泰从未看过的神情。少年衣襟微敞，发丝上的水珠，滑过他的颈间，旖旎的风景。
　　这一切太过反常，昨夜几乎表现出再也不想见到他的沈襄，今日却以这样的姿态站在面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自己仍同沈襄那般自在的话，现在这样的情情大概会心动不已；可纵然如此，他的眼睛仍是不受控制的盯着眼前的人儿。
　　景泰只得稳下心神，冷冷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襄盯着景泰看，内心却在打鼓，他紧张得想立刻冲出去，这样实在是太羞耻了。沈襄告诫自己得撑住，缓缓开口说道：「昨夜是沈襄不识抬举…」为了表现自己温顺，声音也比平常更加纤细温柔。
　　景泰看着沈襄，这比一般男子再纤细些的骨架，此时在自己面前彷佛更小了点，景泰也就只是看着，碰都没有碰沈襄。景泰听沈襄说的话，内心猜到几分，暗自恼火的情绪闷烧着。
　　沈襄见景泰不答话也不动作，难不成真得像那些小倌馆的男人，自己宽衣解带等王爷临幸？他奶奶的，爷我现在可是想把你这家伙，抓道墙壁上抽打一顿，居然还得在这里装笑让王爷开心！可纵然如此，还是得先让眼前人心情好起来阿！
　　「望王爷原谅小的。因此…」越说越火大，闭眼心一横，抓起王爷的手，放在自己的衣襟上：「随王爷高兴…」他没发现自己的手不停在颤抖。
　　景泰忍不住瞠目，这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一脸的不甘愿，整个肩膀都耸起来了，手也抖个不停，还在这里嘴硬？他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还是他把自己跟那些「官人」放在等同的位置？
　　原来他对沈襄这番重视，一片心意，却被对方当成「官人」了？
　　景泰怒极反笑，手却没有停在沈襄的胸前，而是移到他脸上，细而轻缓地描绘他的脸孔，冷冷笑道：「自己都还没准备好，怎么取悦别人？」沈襄原本紧张的不敢睁开眼，听景泰这么一说，愣愣的看着他。
　　随即沈襄像是想起什么，这下换他动手，顺势就要去解王爷的腰带。景泰被沈襄的反应搞得更是恼火，他看着沈襄在发抖的手，硬生生抓住，咬牙低声道：「够了！」见沈襄毫不打算停手的样子，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一把扯过沈襄，将对方甩上书房的软榻上：「你看你这什么样子！」

　　景泰见对方俯着身子，不知是在害怕还是愤怒的不停颤抖，可始终倔降的不肯落下一滴泪珠。他心疼，他恼火，但更加想搞明白少年这一连串的举动是为何。
　　他不适地揉着眉间，尽量放轻了语调：「没事…就别让本王操心…」也别做些奇怪的举动。他想说，但又有些说不出口，因为自己何尝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这话在景泰来说是句一般不过的叮咛，可对现在的沈襄来说，这彷佛是将他所做的一切全否定似的，而且恍若昨天一样，完全忽略自己。沈襄手摀着脸，他想好好嘲笑一下自己，更想把眼前的男人拖进土里变成花的肥料。
　　「等等再告诉本王…」
　　「与你还有何好说？」
　　沈襄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这话把景泰深深刺伤到骨子里去。有何好说？所以就用刚才那种方式吗？用这种原始动作取代言语表达。沈襄已经是这样看自己了阿。
　　他们终究不能把一位花匠与皇族相提并论，更不能期待对方理解自已。是他错了，让一位花匠了解王爷根本痴人说梦。
　　景泰只是将身上的外挂解下来，轻轻地盖在沈襄身上：「春天早晨易受凉，等等就回房换件衣服吧。」很快便转过头，看着桌上散乱的纸墨，他的头又微微地疼了起来。他无法跟沈襄解释，更难开口。
　　「那要做什么才能让你开心？！」身后的沈襄不知为何爆发出一声沉痛的怒吼：「我求您了阿…救救我朋友吧…」那是一声声发自心底最哀切的求情声：「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拜托…拜托…救救他们…」
　　也许这是第一次他看见少年完全卸下外头那张面具，脆弱、无助、彷徨。景泰方才还气头上且不解的疑惑，这一刻，答案已不需要言语。

　　「但也没有这般讨好自己夫君的娘子。」景泰坐上软榻，把沈襄抱在怀里。而沈襄这次并没有躲开或是拒绝他，反倒是转身趴俯在自己肩头，死硬着不让他看见脸，浑身不时抖动着，彷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景泰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怀里的少年：「宸华第一次杀人时比你还小。」他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缓缓道出久远的往事，他没注意到怀里的少年在他说这些事情时已经渐渐停止颤抖。「他最后一次拿起剑的那个夜晚，犹如昨晚那般灯火辉煌，整个皇宫被包围在眼睛刺得睁不开得灿烂花火中。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你是一般大的。」
　　一般人民并不在乎现任的皇上是怎么坐上皇位的，当然包括沈襄。但现在，他咽了口口水，听着这位现任皇上「唯一」的亲戚，在讲一个不是很远以前的故事。
　　「那晚他与我一同用了晚膳，我们有说有笑，直到离开前他问我：你知道为何当初父皇要把琉璃赏赐给你吗？」景泰说着说着，把怀里的沈襄又抱得更紧了：「因为阿…琉璃只有在你身边才最安全。他说完后就回到皇宫。」
　　「直到我接到禁卫军的消息时，整座皇宫恍若坠入哪处花园中，满城灿烂的花与浓得化不开的花香，皇宫外是人民欢天喜地的在举办庆典。」他支手抚着额头，想起那天他的头就会不自觉隐隐作疼：「即便如此，仍忽略不了那些横陈于地上的一张张面孔以及踩在脚下黏稠的深红色液体…」
　　沈襄已经想不起七年前的那时候在做什么，但他听着男人的叙述，想象男人那时的所见所闻，他浑身打了个颤。此时他注意到男人已经松开了怀抱，难受得撑着头，换他将男人抱在怀中：「难受就别说了吧…」但他不懂男人为何现在要跟他说这些事情。
　　景泰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那个孩子手握紧自己的配剑站在大殿中央，脚下是自己的兄弟姊妹与皇戚嫔妃们…」
　　「女人们发不出一点声响，面上全是毁容后的残颜；而他的兄弟们，我的其他皇侄们…不是缺胳断腿就是头颅滚落…」
　　「别说了…别说了…」沈襄把景泰紧紧案在胸口，可这样却更感受到男人心口的那份疼痛。
　　「宸华那时只对他们说了一句：朕的天下是让喜欢的人永远快乐无忧的生活下去。」他无法忘记那时几个男孩脸上惨白发狂的面容：「因此，朕的天下不需要会玷污她的人存在…」
　　「那晚，星光如辉，皇宫从未如此美丽过…」一把火将大殿烧尽，却无人知晓，因为全掩盖在花团锦簇的花海之中。「几年后，宸华提起这件事情时才说了：他的兄弟们差点强了琉璃，而他的姊妹们则不断在诋毁这位外族女孩。他把大殿上的人解决完后，走到病重的高祖身边说了这么一句：儿臣要建立一个纯洁无瑕的天下，只属于儿臣与儿臣喜爱的人…」
　　景泰紧握双拳，头靠在沈襄胸膛上痛苦的喘气。沈襄不知道最后皇上与先皇怎么了，但他不愿知道也不愿去猜想，这是一段不应该再被提起的故事。
　　「所以…」沈襄以为景泰要把故事说完，连忙用手掩住男人的嘴，可景泰却是抬起头，把沈襄的手从嘴上拿下来放在自己胸口：「有些话我不能说…」
　　沈襄此时此刻才知道昨晚的宸华已经无法用「大发慈悲」来形容了，而景泰是知道这一切的人，他是亲眼看着青年如何使自己的配剑从锋利变得沉钝，让自己的亲人一一为那把剑留下黏稠的痕迹。
　　因此，昨晚若是景泰站在自己这边，那相当于是原谅了然魁说琉璃的那些话，更是变相的宽恕了自己侄子们的行为…沈襄不敢想象这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沈襄换了个姿势，背靠墙边坐在软榻上，让景泰躺在自己的膝上好好休息。刚刚那段故事，想必给景泰造成了不只是心灵还有身体的疲乏吧？他不知道这位风雅的王爷所背负的故事，却是一味得认为对方闲闲没事、无情冷血。
　　他们都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这样静静的休憩，可是心里的某些情感却与早晨有了极大的差异。
　　「宸华那边，我会帮你说说看。但那个李家的年轻人…」
　　「没事儿，我有心理准备了。」他和杜仲早有预感，在刚刚那个故事后，沈襄已经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了。「沈襄还是替连容和林思成谢过王爷。」
　　原本躺得好好的景泰突然翻个身，面对面看着沈襄：「刚刚那个故事，别放在心上，现在这王朝还知道这事儿的大概只剩我和小花了。」
　　「所以紫鸢大人也不清楚这事情？」
　　「紫鸢从前就体虚，很少在宫里活动，宸华更不可能让这事情传到他耳中。」
　　难怪今天去找紫鸢时，他也是很为难地说没办法，毕竟这一切都得从最源头去说，皇上心里最初衷的愿望：属于他与他喜欢的人的国家。
　　景泰这时突然又皱了眉，斟酌了一下，想想还是告诉沈襄好了：「说起来，琉璃以前常说自己的家乡在这个时节总是开满了花，整个部落会包围在花香的气息中。」还没等沈襄接下话说，他已经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似恳求又似命令得对少年说：「可是，不要恨琉璃，不论是花神祭还是你兄弟的事情。」
　　男人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沈襄不得不撇开头，有些不愿面对对方。他确实埋怨过这次的花神祭，更怨恨这一名女子害得大家都风不平浪不静的。
　　「没有一件事情，宸华有对琉璃说过。」
　　沈襄不解地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那个青年心中「喜欢的人」？
　　景泰微微笑了，温柔得抚摸沈襄的脸蛋：「就像很多事情我不想告诉你一样。」
　　沈襄原本想一拳打在男人脸上，可看着男人那越发苦涩的笑容，他觉得这是一种很残酷的温柔。为了保护对方，为了让对方始终保持一种最纯粹的美好，所有东西都由自己背负就好。
　　他想起琉璃，那位聪明的公主肯定也知道，但女孩选择沉默，不去碰触那块禁地。这样很自私，但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我自己来发掘吧！」沈襄双手插腰，故意对天仰起头：「聪明的小爷我会自然套出你的话！」就像今天。但这可不能说，他宁愿这一辈子不要再听见那个故事第二次。
　　景泰终于开心地笑了，一个翻身把沈襄压在身下，俯身看着身下的少年又羞又气：「那别让夫君好等了，娘子。」说完还在沈襄的唇上轻轻覆上一个吻。
　　「你…！」沈襄用双手紧紧捂着嘴，面前的男人太过分了！但令沈襄更想不到的，是这之后，景泰居然就这样欺在自己身上，看他的视线更是愈发火热起来，他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羞得想把自己变成花的肥料。
　　「要不要让夫君现在开始教教娘子正确的取悦技巧？」
　　「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