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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旧日剪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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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宗长女夷安公主,永嘉十九年,下降耿恪。
皇帝的爱女出嫁,一应礼仪隆重非常,夷安公主虽是下嫁,却是嫁给了她自己选中的心仪之人,因而婚后并没有留在公主府中与驸马一道生活,而是如同寻常的新嫁娘一样,嫁入了耿家,婚后,在耿府打理内院,侍奉公婆,与民间的新妇一般无二。
夷安公主从小果敢有决断,活泼好动,性情肖似男子,骑射行猎样样精通,还曾突发奇想,欲混入军中与兵士们一同操练刀枪剑戟,她的母后疼宠爱女,怕刀剑无眼而有所损伤,坚决不允。除此之外,但凡她有所请,都无有不顺心如意的。
长到十八岁这一年,帝后二人已为爱女的婚事费尽了心思,然而挑遍京中才俊却无一人能入夷安公主的眼,直到在紫云阁中对耿恪一见倾心。
夷安在公主府中甜蜜而焦急地盼着婚期,却听闻了耿恪入宫请求她的父皇收回赐婚的旨意一事。生平头一回,她的骄傲受到了伤害,但这并没有令她打消嫁给耿恪的念头,她从来都是容不得他人拒绝的,何况圣旨既下,绝无转圜的可能,若非她改变心意,她父皇绝不会容下藐视皇家的臣子。
她是一国公主,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除却人心。
成亲之后,耿恪对她只有敬重,却没有感情。夷安公主起初并不甘心,甚至用尽了手段怀上了他的孩子。婚后第二年,女儿敏柔出生了。
耿恪并未因为被她算计而心生厌恶与迁怒,他对这个女儿十分看重疼爱,然而他们夫妻的情感却依然没有借由女儿的出生而破冰。夷安公主的体质原本就在生育上有些艰难,挣扎着生下敏柔后,被御医告知她今后很难再有孩子,但这个女儿却像是天赐的礼物,陪伴了她寂寥的后半生。
又过了三四年,耿家二老年迈,那年入冬后就双双一病不起,夷安公主前往探望时,二老自知时日不多,就在儿媳跟前吐露了心声,想要在临走之前看到耿家能后继有人,子孙得以延继。
夷安公主应下了,挑选了两位良家女子迎入了府中来,送到了耿恪的身边,在操办此事时,从她的脸上再看不出初为新妇时的嫉恨与怨尤。
耿恪在婚后就将一府内院之事交与夷安,诸事皆可由她一人决断。他们情感虽不睦,甚至成亲两年后,就长年分居,但府中下人对夫人的敬重,不是因为她有着公主的高贵身份,而是因为她是耿府名副其实的主母。
敏柔周岁时,夷安不知是为了彰显身为耿家主母的大度,还是为了试探夫婿的心意,就在耿恪面前提起纳妾之事,而提到的人选是他的表妹,那位与他青梅竹马的温家小姐。
婚后,公主由于不甘心,时常在他跟前或是挑衅,或是试探,耿恪总是平心静气地与她论事,看不出对她的手段起过厌恶的情绪,也从来不曾被她激怒。那天,他放下兵书,回头看向她,仍然平和淡然地回应道:
“温家表妹已许了裴家,裴家少爷是个忠厚之人,足可托付终身。”
他的神情平静安宁,看不出恼怒、伤感、嫉羡的情绪,也看不出一丝眷恋旧情的痕迹。
但夷安公主却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了脚,没有再多说一言,神情木然地走出了他的书房。
在他清明的目光中,她看到了自己隐秘而不可对人言的嫉妒与恶意。耿恪当年拒婚之时,夷安公主就遣人查明了他过往的事,也得知他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妹,两家人有意为他们议定婚事。
她情不自禁地嫉恨那温家女子,几年后仍念念于心,却不想直到这一日,才看清了他的心意,才知晓他从未想过与温小姐重续鸳缘,两厢厮守。
他负了那女子的情意,就再不想误她的终身。
夷安公主从耿恪的书房出来,一路行到花圃前才住了脚,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在她看来却是举目萧索,她凉凉地笑了,是啊,放在心上之人,怎舍得委屈错待。自从两人成亲以后,他就不曾再与表妹有过任何往来,也从未有过言语提及或是让人瞧出思念惆怅之情,他甚至不会让自己的思慕累及温小姐的清名。
从那一日后,夷安公主才真正心冷如灰,在耿府中另辟了院子居住,抚养女儿敏柔。
耿敏柔在府中众星捧月地长大,年幼时她并没有发觉双亲与别家夫妇有何不同,也不曾想过为何两人分院而居。
她虽是在母亲身旁长大,但耿恪极为宠爱这个女儿,每年到了敏柔的生辰,府中送来的珍奇玩物堆满了她的床头,其中必然会有一样是耿恪亲手所做的,小木马,竹蝈蝈,树根笔筒……虽然平凡无奇,却在一堆珠玉绫罗中,格外能得到她的青睐。
七岁那年,爹爹带她骑马出游,登上了城外的雁回山。
那一年,耿恪送给女儿的是一把他珍藏多年的匕首,剑刃藏于古朴而精巧的鞘中,隐去了光华,但随他经历过塞外的风沙。攀上山顶后,他俯下身去,将匕首系在了女儿的腰间,动作温和而细心,仿佛想让这匕首代替他守护着女儿,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耿敏柔那时还不能体会到,爹爹专注的目光中包含的呵护与不舍,为了那终将到来的诀别。在操持了耿家二老的后事之后,耿恪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他虽在壮年,却清楚以自己的病势,恐怕不能陪伴女儿长大成人,无法看着她出嫁,儿女绕膝。他能留给女儿的,无论是爱还是关怀,都已时日无多。
耿敏柔毫无所知,她站在山顶上,学着爹爹的样子眺望远方,她踮起脚尖,也不知道爹爹究竟能看到多远的地方。
爹爹说,心在多远的地方,就能看得有多远。
那一日,耿恪在山顶上吹起了埙,埙声在风中听来像是绵长的思念,小敏柔不明白爹爹思念着什么,只朦朦胧胧地听出思念在很遥远的地方。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埙声里思念的是辽阔的天地,那是心可自由自在而今生壮志难酬的远方。
耿敏柔渐渐长大,也慢慢地通晓世事人情。她父亲的两位妾室在耿家虽受到了善待,但从未有过非分之念,更不会无事到夫人跟前刺她眼。但当敏柔在府中见到父亲的妾怀中抱着的弟弟时,早熟而聪慧的她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就像是莫名受到了伤害,跑回母亲的院子里,伏在夷安公主的怀中,久久不曾说话。
耿恪不过问后院之事,但在他的态度影响下,那两房妾室在府中一直很安分,对夷安公主这位主母无敢不敬,从不寻衅滋事,而两位弟弟渐渐长大后,对她这位长姐也是规矩有礼。但敏柔仿佛明白了母亲这些年的寂寞孤苦由何而来,心中像是扎了一根刺,与父亲再也亲近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除非家宴或是时逢年节,她很少步出母亲的院落。耿恪的病一年比一年沉重,独自在院中静养,他们父女一年之中会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一年,沈宁远来到了京中。他才学过人,却清高自傲,从不将权贵放在眼中,但与耿恪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他接到耿恪的书信,就来到了京中,在耿府中当起了教书先生,悉心指点耿敏柔与景煊二人。
一晃十年后重聚,沈宁远才惊觉他那位不到而立之年的儿时挚友,曾经叱咤沙场英气逼人的少年将军,如今竟已是病骨支离,卧床不起。
沈宁远生平自负歧黄之术,但在他用尽心思的调理下,耿恪也不过多拖过了四年,就在敏柔十一岁那年的春天,撒手人寰。
耿恪在病榻之上,最常见的访客就是沈宁远,在教书之余,沈宁远时常来到这位好友的院子里,除了为他把脉煎药,就是与他天南海北的闲聊。
沈先生曾对耿敏柔提及,耿恪那几年中最想听的就是女儿的境况,听着沈宁远说起敏柔在读书上的长进,听着好友夸赞女儿的聪明好学,他消瘦的脸上总是会露出淡淡的笑容,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光彩。
那年春天,耿敏柔走进耿恪的院落时,看着倚在病榻上含笑向她看来的父亲,才发现时光匆匆而过,似水无痕,却从人们身旁偷走了韶华,而她的年仅三十三岁的父亲,双鬓竟已有了寒霜。
也许是父女天性,血浓于水,一瞬间仿佛没有了以往的隔阂与怨恨。她伴在父亲身旁,看着他淡淡和煦的笑容,心中终还是放不下,忍不住问了句:
“您爱过娘亲吗?”
他望向庭院中修竹的目光转回来,澹然宁静,看不出纠结、迟疑或是怨怼,而清楚平和地说出的那句话,这一生不会改变。
“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