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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秋色宫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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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政和三年,秋。
天高云淡,碧空如洗,皇宫内苑的午后,暖阳照拂宫墙,翦翦风中未起秋凉。
兰林苑中的菊花开得正好,引得宫妃们也专程前往观赏,正巧有两位偶然遇上了,一时全无古人悠然对菊的闲淡意境,倒颇有几分剑拨弩张的意味。
“这远远的瞧见了,我还当是谁呢,想来除却冯昭仪也无人能做这菊花的知己了。”
伴着轻慢肆意的笑语声,缓缓而来的一行人中,为首的宫装丽人一身装束华贵非凡,衬着明艳张扬的容色,让人以为是赶到牡丹园中争奇斗艳的,只可惜错了时节。这位鸣鸾殿的德妃,入宫三年圣眷不衰,单说这月里,十日之中倒有五六回都是由她随王伴驾,若论这份盛宠,六宫中是独一份的。
如此春风得意,偏偏还有人碍了她的眼。
站在花前的女子穿着湖水蓝色的宫装,秀雅端丽,正是被皇帝赞过“人淡如菊”的冯昭仪。她按规矩行礼后,温婉地回道:“德妃娘娘过誉了,秀娥不敢当。”
“这有何不敢当,听闻皇上还特地赐了两盆‘绿水碧波’给你,可惜我就没有这眼福了。”
若换了旁人,无论是否听得出这话中的不快,也只有先顺着话头请德妃往宫中赏菊了,然而冯昭仪却不是旁人,她淡淡一笑道:
“德妃娘娘天姿国色,百花亦未敢争艳,今日的容装更是光彩照人,怕是绿菊见了也要羞惭。”
德妃闻言,微有得色,“你倒有几分眼力。”江南进贡的绣品入内库时,她刚好在宣室伴驾,笑言道这些日子的装束怕是君王早看腻了,皇帝正在看折子,也未曾抬眼,随口吩咐内侍带她前往挑选。披帛衣料、香囊扇面,瞧见称心的使人送往她宫中,有逾制之处也无人多言。虽是微末之物,其余妃嫔宫中也都依着份例发放,但不过是她挑拣后余下的罢了。
冯昭仪微笑道:“秀娥不才,受命与傅修容同观内库帐薄,今年进贡的苏绣都是珍品,听说最难得的是苏州有位绣娘名唤芷娘,她的绣品千金难求,更是极为稀少,三年也只得十二件,此次尽数进贡上京,未等入库,皇上就吩咐尽数送往皇后娘娘宫中了,故而我也未能一睹。”
言毕垂眉顺目地站着,仿佛说的不过是不相干的小事,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德妃的脸色,但想必好看的很,身旁的宫女身形微颤,想是强忍住了笑意,随即亦知失当,忙敛容上前一步道:“婢子忘取帔子来,昭仪可觉得凉了,是否要回漪兰殿?”
德妃冷冷地看着她们主仆二人,“这婢女未免太不晓事,我与昭仪说话也敢擅自上前!”随后向左右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只顾杵在这发愣,也不知去教导宫人规矩。”
德妃身后的一位女官应声而出,然未等其上前来,冯昭仪朝向德妃不卑不亢道:“怎敢让德妃娘娘劳神,漪兰殿的宫女失仪,秀娥回去定会好生管教。”
德妃气极反笑道:“昭仪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说我不配训斥你的宫人?”
她显见是动了真怒,眼见要发作,冯昭仪仍是应对从容:“娘娘教诲,秀娥自当恭聆,但惩处妃嫔宫女,理应由皇后定夺,交由司正量刑发落,如此才合规矩。”
德妃从来不是个好性子的,宫中人人皆知,也就是对着冯昭仪,才格外有耐性挑她的差错,却不想被她用皇后刺了两回,盛怒之下扬起手来,“莫说一个宫女,我便是亲自处罚了你,又当如何?”
跟随在旁的女官一时情急,攀住了德妃的手臂,低声劝道:“娘娘慎行!”
德妃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顺手一掌掴在了那女官脸上,清脆的巴掌声在这方清静幽雅的宫苑响起,余人心中皆是一凛,只听着德妃喝道:“吃里扒外的东西,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娘!”
女官慌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跪下,以头叩地。
德妃犹自怒不可遏,喝令跟在身后的内侍将其拖到一旁杖责。不多时,听着刑杖打在身上的闷响与女子的哀告求饶此起彼伏,其余随侍的宫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德妃却只瞧着冯昭仪的神色,冷笑道:“这种不懂尊卑的东西,绝不能放纵,昭仪以为如何?”
冯昭仪回道:“娘娘宫中之事,秀娥不敢多言。”遂向德妃行礼告退,欲带着宫婢离开,却被德妃叫住了。
“妹妹太过心慈,管束宫人之事,就让姐姐教你一回,你且留在这看着吧。”
打完二十杖,那宫人早已昏厥。两位内侍挟着她拖行而过,在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及到近前时一股血腥气冲鼻,连满园的花香也遮盖不住。
冯昭仪终是纤纤弱质的宫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以帕掩鼻,身旁跟着的宫女也脸色发白,德妃得意地睥了冯昭仪一眼,这才转身带着随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那宫女忙上前搀扶住了冯昭仪,两人慢慢地走开了一段路,才心有余悸道:“德妃好大的威风,她这是打给您看的呢。”
这宫女是冯秀娥带进宫来的,原是在家中陪着她长大的侍女,与她自幼亲近,故而言语大胆些,比其他宫人少些顾忌,更知晓德妃娘娘入宫前就与她家小姐不睦。
“她教训自己的宫女,偏要我在一旁看着,”走出这几步路后,渐渐不闻风中的血腥味,冯昭仪心也定了下来,回想着前事,忍不住冷嘲道:“她欲以此震慑我,我却只当作一场笑话看罢了。”
“恕婢子多言,您平日也知处处避让,这真撞见了她怎就冲动起来了?”
她在旁看得真切,也知晓小姐平素的待人接物,德妃固然是咄咄逼人,冯昭仪却也是绵里藏针,有意撩拨对手。
昔日在闺中时,冯家女才貌双全素有美名,魏氏女深以为妒。三年前一同入宫,魏佳蕙位列三妃之一,而冯秀娥仅在九嫔之列,位分比她低了一等,这才叫她称心满意,且她入宫即有盛宠,风光无限,唯有未能登上后位是她的隐秘心病,冯秀娥与她做了一世的对头,自是再清楚不过。
“她处处想压过我一头,入宫后位分更在我之上,可她终究还不是中宫之主。”
宫女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这才拉着自家娘娘的衣袖,悄声道:“昭仪可是也糊涂了,这等僭越之言如何能提起。”
冯昭仪平日是个性子沉静的,但这番与德妃遭遇后受其刺激,心中怀忿而脱口而出,冷静下来后方才自知失言。中宫的尊贵,远非后宫其余妃嫔可以企及,岂是她们能随意谈论的。
皇后体弱多病,常年在长秋宫中静养,众妃嫔仅逢初一、十五前往进见,若遇娘娘凤体违和则免。皇后在宫中有宽慈之名,善待宫人,也未刻意挑过宫妃的错处,除却往太皇太后宫中问安,极少出长秋宫,但管理六宫事务,从未见出过乱子。
今上虽礼遇皇后,然许是皇后常常抱恙的缘故,长秋宫接驾的次数每月不过一二回,亦不如德妃等宠妃常伴君侧。但皇后终究是皇后,惟有她才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之人。
冯昭仪犹记得初次往长秋宫进见时,皇后身体微恙,未穿凤袍仅着常服,望去纤柔淡雅,却尊贵天成,让人俯首叩地,不敢造次多看一眼。
长秋宫乃皇后居所,宫殿巍峨,气象万千,但走进宫中不见奢华,一应陈设简朴雅致。
顾氏垂手静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皇后娘娘传唤,宫殿中安静得连根针掉落地上的声响也能听闻。皇后常年静养,宫人行走间不闻环佩声,更无一人喧哗私语。
她是宫中的老人,年近五旬,侍候过太皇太后,平日里甚受敬重,此刻肃立多时,微觉腰腿酸麻,左右的宫女各司其职,无人上前与她寒暄,更不用提及奉茶照应,心中略犯嘀咕。但见长秋宫中宁静肃穆,也不由屏气凝神,未敢稍有怠慢的神色。
这时,一位年约二十五六的宫人走了出来,此女是皇后身旁侍候的女官,人人呼之萧女史。顾氏亦知这是长秋宫中有身份的女史,是皇后亲近之人,想必是替娘娘传话来的,忙振起精神笑着迎上前去,张口欲问,却见萧女史肃容道:“娘娘口谕。”
顾氏闻言,忙敛起笑容,肃立恭聆。
“兰林苑非嫔妃训诫宫人之所,动用私刑有违宫规祖制,责令德妃闭门思过,晨昏焚香祈福,祷告宫苑祥和,在兰林苑的殷色淡去戾气褪尽之前,不得未奉召而出鸣鸾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