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岸》林落风痕

11、一一、羁泊江湖

　　他安静地栖身在树上，看着不远处的擂台上，比武如火如荼。

　　神州结义大会推举盟主，最终也按照惯例演变成了以武力决定结果。而原本是为了匡扶正道、凝聚团结起武林人士的初衷，也似乎在各怀心思的各派力量制衡下，变成了空谈。

　　一路赶来，绝大多数的与会之人都被拦截在了外围，死伤惨烈远胜于此刻擂台上的厮杀。孟星魂看在眼中，并未心惊，也不曾觉得讽刺。

　　在他眼中，江湖原本就是如此。

　　惟名利二字，可令血流成河。

　　他这样没有名气的小人物，并非是那些人的目标，加之他本来最擅长的就是隐匿与暗杀，所以还是让他轻易突破了防线，悄然潜入了会场。

　　雨水顺着脖颈而下，一身劲装早已沾湿，冰冷地贴在了身上，这不是令人舒适愉快的感受，不过他早已习惯。

　　常年在任务中潜伏刺杀的人，不乏有专门挑选雨天动手的，仿佛雨幕为他们平添了一分保护色。但孟星魂却知道，在这样容易让人心烦意乱的天气中，有些人反而会对周遭的一切更加警觉和敏锐。

　　于是小心地隐在枝叶之后，不想惊动十许丈开外的江湖豪杰们，他已瞧出其中几人，不是他能够应付得了的。

　　比如说，一眼望去就可以在千万人中瞧见的那并肩坐着的三人，似乎彼此间毫不熟悉，却又隐隐有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纠葛。

　　细雨绵密，一片雨雾之中，三人的衣衫丝毫未湿。

　　他屏息静气，未敢稍动。不经意地，却想起了初到此地时浣花溪畔那次，在两百步之外就被人看破了行踪。若在他以往的杀手生涯中出现这样的情形，已足够他死上不止一次。而他也实难想象世间有人能在三十丈之外察觉到他刻意掩藏的气息。

　　有一日闲谈中他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青衣公子淡笑道，当时那一丛树叶，在风过时未曾发出声响，故而他推断有高手伏在了那儿。孟星魂默然良久，才觉从心底透出的冰凉之意。然这也早已不是第一次，让他惊骇于遇上了怎样的对手。

　　想到此处，心神微动，身下的枝桠也微晃，十丈外高台之旁坐着的三人之中，居中的威猛如天人的那位，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般射来，显然在这一瞬间已看破了他的行踪。

　　只这一眼，孟星魂已知此人的武功远在另两人之上，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惊动江湖。只因那人身侧的两人，一位是云鬓高挽、丽色无双的女子，正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权力帮中的第二号人物，李沉舟的妻子赵师容；而另一位矍铄的老者，赫然也是熟人。

　　朱顺水朱大天王，长江七十二水道、黄河三十三分舵的总瓢把子，果然是个命大之人。

　　出于杀手的本能，孟星魂对于他人的敌意与杀心比常人更加敏锐，他不会不清楚，那日他极有可能莫名地丧身在此人手下。

　　他来到此地也有些时日了，心中了然这两位在武林中是何等样的人物，却更猜想不出居中的那位究竟是何人。而那人虽看破了他的形迹，却也不以为意，仍是有些倦怠地看着台上的比拼，看上去似乎天下英雄才俊皆不入他眼。

　　直到擂台上南宫世家的传人使出了赵师容嫡传的五展梅，才引来他一声喝彩。

　　梅花绽放的瞬间，孟星魂心中似有所感，却抓不住倏忽闪过的不甚清晰的念头。论武学境界，孟星魂远在赵、柳二人之下，他当初在机缘巧合之下看出柳五公子的刀意，只因为他也曾是为情而苦之人，但却未能当真窥破这当世两大绝学的精髄。

　　而及至赵师容与朱顺水动手，孟星魂瞧出两人的武功在伯仲之间，彼此皆存了忌惮之心。

　　他清晰地记得当日朱顺水在那青衣公子刀下败走的情景，而无论是江湖传言乃至权力帮中人评定，柳五公子的武功却是在赵师容之下。那人当真是故意深藏不露，还是不愿盖过了赵师容？

　　赵师容离帮时，他见到柳五公子相赠试毒银针。名虽为试毒，却是淬毒之物，想来是担忧赵师容此行遇上棘手无比的对手，故而赠她作防身之用。

　　虽是仅在几步之外瞧了一眼，他已觉出那枚精巧的银针不比平常，倒像是唐门之物。

　　石群精于暗器，孟星魂懂得虽不及他多，但也可算得上是行家。蜀中唐门屹立多年，江湖中但凡使暗器与毒药之人，都不会不对这一家人心存敬畏。

　　而在大风堂与唐门的生死仇怨之后，以白玉老虎为代号的那一战震动了江湖，成就的也非仅有大风堂，在道听途说的传闻之中，唐门的暗器之威在江湖上名声更响了几分。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孟星魂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赵师容那日接过银针后的神情，双眸间的笑意动人无比，却遮不住一闪而逝的猜忌戒备的眼神，刚好落入了站在一旁的他眼中。此针纵是再精妙无比，只怕她也绝不会轻易动用。

　　赵师容与朱顺水交手不过一招，朱顺水厚颜无耻地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以天下英雄令为交换之物，求娶赵师容。

　　孟星魂不知朱顺水是当真色令智昏，还是为了羞辱李沉舟。却听见赵师容长笑道，她与李沉舟各有其他的情人，但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他们夫妻二人心中只余彼此。

　　不经意间，红衣翩跹的宋明珠的娇嗔又在耳畔响起，“我也知他与唐方是一对侠侣，然而江湖儿女又何必拘泥于世俗之见，难道唐姑娘还会不谅解吗？”

　　“他”指的是萧秋水。在丹霞山上，萧秋水因为心念唐方，而对宋明珠守礼不曾逾越，宋明珠却对他念念不忘。

　　权力帮中的八大天王、十九人魔在外行走，执掌江湖中的权柄。然而，柳五公子的“双翅一杀三凤凰”更是神秘莫测的绝顶高手，不但武功在权力帮八王之上，在帮中地位尊崇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红凤凰宋明珠在帮中，连八大天王遇上她都要行礼，其余帮众更不敢与她随意谈笑，近来帮中忽而多出的这位青年，不隶属权力帮，为人沉默寡言，明快活泼的宋明珠总喜欢找他说话。

　　在宋明珠看来，天下最值得艳羡的女子非赵师容莫属，能与李沉舟伉俪情深，在江湖中堪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佳话。但丹霞一行后，她却莫名地有些羡慕那位名叫唐方的女孩子，心头更留下了些许淡淡的遗憾。在她言辞之中，隐约也透露出江湖儿女的露水姻缘、风流韵事仿佛是稀松平常之事。

　　孟星魂却难以理解这样的情怀。在他以往的人生之中，虽也有过不少女人，但在他遇上心爱的女孩，拥有了妻子之后，就再也难以忍受与其他女子发生亲密的关系。

　　然他也再难知晓，赵师容内心并非如言辞一般洒脱。

　　她与李沉舟多年来缱绻情深，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看到李沉舟与其他女子在一起后，从此意难平。她不是不想豁达大度，不是不知李沉舟心中爱她不变，但却再也走不出心魔，甚至从此武功也停滞不前。

　　她在群侠面前巧笑嫣然地与朱顺水周旋之时，心中不知是否也漫过了这淡淡的郁色，然再多的心思，却尽数被她明媚动人的笑容掩盖了过去。

　　然后，她看到了萧秋水，也仿佛看到了她与李沉舟的过往，看到了她一去不返的青春年少。

　　在众人争抢天下英雄令，燕狂徒石破天惊地出手之时，孟星魂就趁乱走了。

　　白日将尽之时，远远地离开了当阳城。

　　他在权力帮中闲暇无事，时而出去游历。有时迎晨晖而出，披霞而归，有时却是远行数日才返。

　　天边的落日余晖，看在游子眼中，总会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心底最令人怀念的思忆。故乡，却在思念无法到达的彼方。

　　于是只有垂眼，避开了那温暖得让人想要落泪的夕晖，独自赶一程不知终尽的路途。

　　他在日落之时上路，待到月华倾泻山林之上，他才抬头望着那轮圆月，想起今儿是八月十五之期。月时有圆缺，人间却难得团圆。

　　他在此地举目无亲，权力帮倒是他唯一熟悉之地，而那个他想要杀的人，也似他与这世间的唯一联系。纵然是他，也未免生出一些惆怅之意。默然伫立许久，才举步前行。

　　趁着月色赶回总坛时，忽而路过了山中一户人家。未及他近前，就见有夜行人匆匆而入，瞧着似有人在此谋划隐秘之事。

　　孟星魂对江湖中的隐秘不感兴趣，本也无心探究，但他无意瞧见了其中一人的面容。权力帮中人手众多，然而即使是面目平常之人，但凡他瞧过的都刻在心上不会忘记。

　　于是悄无声息地驻足聆听了一会儿，事先却再难想象出那些人谈话的内容。

　　“褚大哥筹谋已久，必定不会失手……”

　　“……毒药无色无味，下在饭菜之中，地板陷阱之内，即使那人能躲避过去，却也不能不呼吸，空气之中也尽皆……”

　　“褚大哥与七位高手从背后暗算，那人武功再高也……”

　　“纵是不能得手，还可施以火攻，火药均已埋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