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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 ...

  •   班主过世,戏班子更是一落千丈。
      楚秋霜执意没让人叫他“班主”,仍是叫“楚哥”,好像如此一来,老班主就还活着了一般。
      老班主被葬在院里的大树底下,没立碑——立了碑也多余,戏班子里人都知道他葬在哪儿,不知道的,也就是同老头非亲非故的陌生人了,干嘛立个碑给这些没必要看的人看呢?
      可不管戏班里有多大变故,就有一点不变——无论是听戏的,还是唱戏的,人都是越来越少。
      楚秋霜掰掰手指头算算,从当初门庭若市到如今门可罗雀才几年呢?

      也许真是董梁常念叨的那样吧——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多久,竟有人找上门来了,是要听戏的,威远大将军府上。
      听这消息,董梁倒是开心得要命,楚秋霜不知怎的就是没法高兴起来,望着外边一片天,阴沉。
      这会儿,楚秋霜瞅着戏单子,犹豫半晌,终还是选了碧玉簪最后一出《送凤冠》,不论怎的说,总是喜庆些。
      该放轻松些了吧,他想,若大将军喜欢了,一出戏还不定有多少赏钱,若当真被看上了,一班子给留在将军府里,也算是个出路。
      集了集人,却见着董梁一脸阴沉,“少着两个人。”
      楚秋霜也一皱眉,“扮什么的?”
      董梁想了想,道:“一个小丑,一个小旦。”
      楚秋霜闻言一笑,“这还难了?对面不就是封朝朝么,往他们班子里借两个人来不就成了?”
      董梁却皱着眉。
      楚秋霜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一叹,道:“不说别的,就是朝朝在那儿,两个人都借得过来的吧。”
      董梁一思量,的确也是这个道理,颔首道:“成,那你去。”
      嘿,这家伙还使唤上自个儿了?楚秋霜一挑眉,“怎么就该是我呢?大小我还是个班主呢。”
      “我还是你官人呢。”董梁啧啧,眼瞅着楚秋霜眉毛挑得老高,忙服了个软,道:“我嘴皮子哪儿有你利索?”
      楚秋霜当然没真动气,好笑地瞥了董梁一眼,自个儿过去了。
      借两个人自然不是大事,何况不过小丑小旦?对面连班主都不用报,封朝朝一听,直接就把人给派过去了,好不干脆。
      回来的时候,楚秋霜脑子里犹在转悠,早知这么容易就该叫董梁过来,何苦他还跑一趟?
      一路过去将军府。马车走了一路,楚秋霜就愣愣的盯了地板一路。
      ——将军府不是没来过,可时候不同,心境自然也是大大地不一样了。
      董梁瞅着他这模样,没说什么,如同上次过来这儿一般,挪了挪位子,叫楚秋霜靠在自个儿肩膀上。
      二人如胶似漆地黏了一路,直到到了将军府方依依不舍地分开。楚秋霜颇不自在地瞧着左右,就是不肯看董梁。
      董梁往他背后一拍,“走罢,班主。”是在寒碜他呢。
      楚秋霜瞪他一眼,没理会。
      ——只是方才看见的那人影,似乎是封朝朝?
      到底也是当年红极一时的班子,该顺利的时候一点儿不出差错。至少从楚秋霜来看,这台戏唱得是挺好的。
      楚秋霜的功夫拉出来往全天下都数一数二,他要觉着挺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
      可偏偏这全场上,一点儿反应也不曾有。
      楚秋霜有点儿忐忑。
      到底还是有人先开了口,是大将军的副将,当年说乱弹词热闹的那个,道:“二位将军觉着怎样?”
      却不是对着威远大将军,而是大将军旁边另一人。
      楚秋霜逮了个机会往旁边一瞥,见那人正不动声色饮茶,不想竟也是个将军。
      一边儿威远也一笑。
      副将拍拍手,道:“叫唱乱弹的那个班子也上来。”
      楚秋霜心里一个咯噔,难怪看到封朝朝……
      唱乱弹的自然就是封朝朝他们了,这戏一开场,便是锣鼓齐鸣,唱得是铿锵有力。
      一折子戏完了,副将又问旁边将军,“将军觉着怎样?”
      威远将茶盏子往旁边一搁,说得却是副将当年的话,“还是乱弹词热闹。”
      副将笑得开心,两手一拍,道:“末将当初便说过,将当年那个戏班子同现在唱乱弹的放一块儿,比一比,高下不就分了么?”
      楚秋霜心一下子凉了。
      ——这是彻底没希望了哪,到底还是乱弹更应这世道。
      之后,楚秋霜这边赏钱是没少着多少,可楚秋霜心里跟明镜似的。银子再多也是银子,单靠银子,迟早坐吃山空。
      他不想这么沉沦下去,可能有什么办法?
      董梁瞅着楚秋霜半晌一言不发,犹豫许久,方道:“没事,天无绝人之路——人是将军嘛,总是喜欢乱弹词那种热闹的。”
      楚秋霜嗤笑不语,从前便是用这句话来哄他的,这时候还用——要真只是这样倒好了。
      他感觉他和董梁就是杵在大河里孤零零的两根木头桩子,周围空荡荡,上游的水流下来,直直地砸在他俩身上,逼着他们走,可他们多倔?偏就不动。
      可不动能撑多久?就凭两根桩子,还能把大河给拦住了不成?
      借来的两个人回封朝朝那边儿了。
      楚秋霜一进门,只觉着百无聊赖,回了房,看看账,更多加一层郁闷。
      他把账本往旁边一摔——他原本想用力点儿砸出去的,可不知是心累了还是怎么的,就是使不出一点儿力气来。
      账目没什么好看的,总归都是亏,不过亏多亏少罢了。这些年都在吃老底,可家底子也就这么多,还能吃多久?再说,他们这越腔唱了这么多年,巅峰的时候早过了。如今冷清不是戏班子的问题,是真的非得走下坡路不可哪。
      董梁一根筋通到底的性子,他看不出来——或者看出来了也当没看见地自欺欺人,犹自抱着希望不放。可楚秋霜从小就聪明,哪儿能看不出来?又哪儿能看出来当没看见?
      偏偏两个人都得抱着一条路走到黑。
      楚秋霜闭上眼,苦中作乐地想,这时候就没力气了,将来说不定连饭都没得吃,那时候怎么着呢?
      愈是想,便愈是郁闷。楚秋霜哼了哼,干脆将脑袋放空了,望着屋顶发呆。
      ——反倒是这么才最安宁。

      楚秋霜是安宁不了几日的。
      他正自个儿聊胜于无地想着自己撑着这个班子还能走多久,又远远儿地听见有人说话,楚秋霜一时半会儿地没回神还有点迟钝,没认出是谁,正想着,董梁已经推开了门。
      紧跟着进来的是封朝朝。
      小姑娘走路都比从前小心了不少,慢腾腾地挪进来。楚秋霜冲她一笑,等她先开口。先进来的董梁瞅见楚秋霜这表情,感觉就好像当初廖遥常来找他那时候似的。
      董梁暗暗一叹,大致已经确定了之后没好事儿。
      这些年楚秋霜笑得极少,就是他也觉着,要是戏班子往后都没什么事儿了,这人就会一直杵在哪个角落里,不动,不说话,没表情,好似木头人一般,接着过不了多久,所有人就都该忘了他了。
      封朝朝呆站了会儿,方道:“我……我们班主想、想买你们这块地方。”
      楚秋霜愣了愣,他倒知道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却也没料到居然是这样。
      这小小个院子,往大里说,那是整个班子的根基,小了说,那也是戏班子要接着撑下去的一大屏障,要没这个院子,估计班子也该散了。
      想着,楚秋霜忽地一笑,眼下班子这模样,同散了也没甚区别罢——好容易出台戏,还得凑半天的人,打杂的小厮都得拉上去凑数,就差没把厨娘也算上了。
      ——可哪儿能卖呢?这地方卖了,是能有点儿银子,可差不多也就是把班子断送在这儿了。
      封朝朝瞅着他这表情,不自觉地把头低了低。她楚哥倒一向没真对谁动过气,可谁知道他生真起气来是个什么模样?
      不想,楚秋霜却直接起身,走出房去了,半途扔下两个字,“卖吧。”
      一时间,封朝朝同董梁皆是目瞪口呆。
      楚秋霜一路走到院里树底下,没回头,不过他大概也知道后头那两个人的表情,又是一笑,笑得有点儿冷。
      他不是不想撑呢……是真的,太累了。撑不下去。
      撑不下去,也没法抛开,那便……同归于尽?
      楚秋霜躺倒在树下。正是早春,树上冒出了点点新芽。楚秋霜盯着那些个星星点点的嫩绿,半晌,自言自语道:“不是我伤春悲秋,树还有来年,可我没有了。”
      封朝朝自觉尴尬,该说的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董梁抬头看看天,阴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雨的模样,又见楚秋霜没型没款地直接倒在树底下,犹豫了会儿,还是过去了。
      “你怪我?”反倒是楚秋霜先开得口。
      董梁不做声,连表情都不动一动。
      楚秋霜嗤笑,“成,你别装。装得又不像,什么时候骗得了我了?”
      董梁仍是不语。
      “我知道你怪我。”楚秋霜把眼睛一闭,嘴上说着这话,人却往董梁那儿靠过去了。
      不料,董梁却将手一推,道:“我还当你当真不会放手。”
      楚秋霜蓦地睁眼,转身,看着董梁。
      他想过,可能最后他无路可走,孤家寡人,却不曾想过连董梁都会推开他。
      “你……”楚秋霜声音微颤。
      董梁没接茬,目光越过楚秋霜,直接回了屋子里去。楚秋霜愣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不说话,许久,喉咙里才迸出一串笑来。
      笑谁呢?
      楚秋霜心头空空地想,好像他也笑不了哪个——不说别人,就连现在还能嗔怪他一声的董梁似乎都比他有骨气。
      也就只能笑他自个儿了?
      终于,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却是如此惨然。
      董梁在屋里,埋着头——他是有点儿后悔,即便他当真不觉着阿楚应当就这么放弃了,也不该把他推开。
      却有一阵隐隐绰绰的戏词飘进他耳朵里。董梁听出是《玉蜻蜓》里边,申郎病逝法华庵那一折中的词。
      “勉余力修遗书举笔似鼎,诀别书断肠辞一纸辛酸。”
      这句本该是申郎的词。不过楚秋霜虽本行旦角,对小生却也不是一窍不通,唱得有董梁这么好不大可能,却也功力不俗。
      董梁愣愣地听着,觉着这时候自个儿怎的也该想点儿什么,可脑袋偏就跟锈住了似的,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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