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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 ...

  •   楚秋霜的忧虑不是没道理的。
      眼见着差不多就是对门的地方,封朝朝他们的班子唱得如火如荼,自个儿这边冷冷清清,两边儿的差距一下子就被拉得偌大,好似云壤之别,叫人不忍目睹。
      接着,原本唱小旦的那个走了。这人班子里待了许久,平日里同师兄弟关系也颇为不错,有点儿孩子性子,在的时候总是热闹。
      不想头一个走的竟是他。
      是楚秋霜亲自将他送出门去的。他不说话,楚秋霜也不说话,两厢默然。
      终于,小旦道:“我走了。”
      “嗯,走好。”楚秋霜应得平平淡淡,却皱了皱眉,一颔首,大半张脸都被头发给遮了,看不清楚。
      小旦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慢慢儿转了身,冲着巷口去了。
      楚秋霜这才抬起头来,瞅着小旦渐渐淹没在人群里的背影,黯然。他没觉着累,只是浑身上下连胳膊带腿哪儿都不想动,就这么站到天荒地老得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什么都不肖想。
      开了这么个先例,接下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原先那些同台了一年,三年,五年,乃至十年的人,一个个地走了。
      楚秋霜一个也没留。
      董梁默默看着。
      楚秋霜是这么同他说的,留也留不住,人心散了,空摆着几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在这儿,能有甚用处?该走的早晚得走,想留的自然会留,不如干脆些,免得婆婆妈妈拖拖拉拉,谁看着都难受。
      “那谁会留?”当时董梁就这么问了。
      楚秋霜一笑,揶揄地指指他,再指指自己,“这不好歹还能有两个么?”
      董梁轻叹。
      楚秋霜瞧他这模样,不乐意了,“怎么着,合着你不想留哪。”
      “哎,这哪儿的话?”董梁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指着楚秋霜,百忙之中还没忘记飚了个戏腔,“你在这儿,难不成我还能不陪着?”
      楚秋霜失笑。
      于是董梁又道,“那你怎的也要留?要你的底子,唱什么都有班子抢着招揽你吧。”
      “哪儿能呢。”楚秋霜闭了闭眼,“我同你不一样,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唱戏的。戏子么,下九流又怎的?这早便是我家祖业了。”
      当初楚秋霜家破人亡,就是因为祖辈唱戏,才被他远房亲戚,也就是如今的班主,带到了戏班子里。
      董梁:“……那你喜欢?”
      闻言,楚秋霜倒是愣了愣,“倒也算不上多喜欢吧,只是上头一辈辈传下来的东西,虽说我家除我没活人了,可总不能叫亲戚家的也断了吧。”说罢,故作轻松一般地一笑。
      董梁不语。
      “你说,这担子要我不挑就没人挑了不是?不论如何吧,总得有点努力才像话,哈。”
      楚秋霜扔下这么句话,就直接转身,到戏班子的院子里去了。园子里那棵大树的枝叶已经悉数,秋日不甚暖和的太阳光漏下来,打在地上。楚秋霜坐到树底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董梁就这么望着他,感觉好似是被楚秋霜感染了似的,觉着有点儿累,连空气都沉沉地压着他,叫他直不起腰来。

      可即便如此,董梁和楚秋霜还是没想到,连他也会走。
      廖遥常在楚秋霜门前徘徊了好一会儿,伸了伸手,好似要敲门,半晌却又放了下来。过不多久,又伸伸手。如此这般重复数次,廖遥常重重地叹了口气,直接蹲在了楚秋霜门口,装蘑菇。
      小雨淅淅沥沥。
      好半晌,才等到楚秋霜开门。楚秋霜瞧见自个儿门边上还窝着个人,好一惊。
      廖遥常惴惴不安。
      楚秋霜盯了他一会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进来罢。”
      廖遥常跟着楚秋霜进屋去了,在外边淋了好半天的雨,满身的潮气。
      楚秋霜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在一边儿翻他的账本,瞅着账目,眉头锁起,便再也打不开了。廖遥常见状,更是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于是董梁进来的时候,便瞧见这屋里一人坐着,一人窝着,气氛也凝滞着,闷得很。
      “怎么了这是?”董梁笑着打了声招呼。
      楚秋霜抬了抬眼睛,算是给了个回应,廖遥常则像只误入虎穴的小羊羔似的,左瞅瞅,右瞧瞧,半天,方闷着头,憋出一句:“师兄。”
      董梁一挑眉,饶是再迟钝也能察觉不对了。
      楚秋霜总算将账本放下了,十指交叉,手肘搁在桌上,稍稍一扭身,看朝廖遥常。
      不待得廖遥常开口,楚秋霜便道:“你也决定要走了?”语气淡淡。
      廖遥常似乎是被他这么句话给激了激,身子一直,微张口,好像要说什么,可自己却先给哽了哽,终究只是一点头。
      楚秋霜颔首,又拿起账本,仍旧是毫无起伏的语气,“嗯,走吧。”
      董梁瞥了廖遥常一眼,又瞧瞧楚秋霜——他似乎全然不曾意识到那本账他方才已经看过一遍了。
      廖遥常沉默半晌,想必他自个儿也寻不到什么好说的。
      可……就这么,离开?
      好像也真的待不下去了。
      他拼命地在自己脑袋里搜索枯肠,却真的没什么适合的话能说。
      终于,廖遥常起身,冲在座他的师兄师弟一作揖,顿了一顿,才一笑,笑得颇为难看,“二位,江、江湖再见了。”
      这么句潇洒的话偏生被他说得那么没气势。
      董梁也笑,笑得比他还难看。
      楚秋霜干脆没笑,直接转过身去。
      ——都走了。
      ——都走罢?
      连遥常也走了,其他的,还有谁能留下来?
      廖遥常走了许久,楚秋霜仍是一动不动。
      董梁见状,慢慢儿靠过去,将楚秋霜揽在怀里,边轻道:“来,董哥的怀抱给你点儿安慰?”
      楚秋霜一愣怔,旋即嗤笑,“边儿去,我嫌弃你。”
      不过到底还是靠了上去。

      廖遥常离开这事儿究竟还是叫班主他老人家知道了。
      老头没什么大反应,不过一下子直起身来,定定地盯了窗户一会儿,安静得犹如死去一般。为此,旁边的一个小徒弟还没忍住,直接上来探了探他的鼻息,不过被董梁一手直接拍开。
      楚秋霜没理会,目光顺着班主的飘到了窗外——此值深秋,外边那棵树的叶子快要掉光了,瑟瑟索索。
      大概就是……晚景凄凉?
      班主一口气哽在喉头,好半晌才呛了出去,咳嗽连连。董梁忙上前拍着班主的背,一面连胜安慰。
      许久,他才觉着好像有点儿不对,方停了下来。
      老头在那儿坐着,听得董梁终于闭嘴了,才开了口。
      “遥常那小子呀,也说不得是不肖吧,遇上这种倒霉事儿,要我能走,我也早就走了。嘿!可惜我这糟老头子,也就承蒙你们还看得起,还能留这儿……嗳你们知道不,遥常可是个好小子,他小时候那会儿……”
      楚秋霜同董梁二人默不作声地听着老头絮絮叨叨。从刚收养了董梁同廖遥常那会儿开始,大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廖遥常不善言辞被谁谁谁给欺负哭了,董梁在当上孩子王之前被哪个哪个给打得鼻青脸肿屁滚尿流,最后费尽心思终于还是给赢回来了之类的。一面自言自语,还一面轻轻地笑。
      董梁听着,只觉着鼻子酸,终于闷声闷气道:“师父您就别拆我台了,我家这口子还坐这儿听着呢。”
      班主果断啐了他一口,骂道:“还有脸说?你两个伤风败俗的东西!”
      楚秋霜讪笑,董梁无言,往后挪了几步。
      班主讷讷,终于还是自己接道:“你们说,怎的这乱弹词一出来,就把咱压了一头呢?不就是个热闹么,咱热闹起来,可比它热闹多了去了……是吧。”
      “不过咱撑得过去的,哈,乱弹词算是什么东西?”
      没人回他。这会子将这话摆在口上,到底还是分外无力。
      最后,还是班主先冲着董梁招了招手。董梁怔了怔,大步跨了过来,瞅着班主。老头垂着头,半晌才道:“你们两个——就是你和秋霜,给老头我唱段十八相送吧,也就算是送送我了。”
      楚秋霜没犹豫,直接点头。
      老头子笑了,“在这曲儿里去,好歹叫我走得安心些。”
      十八相送,《梁山伯与祝英台》里边儿的一段,有名的好听。唱得是祝英台将梁山伯自红罗山书院送往家去,那时英台还是一身男装,同山伯兄弟相称。
      楚秋霜看朝董梁,董梁挪了挪步子,也瞧着楚秋霜。楚秋霜轻笑,站到董梁身边,“过了一山又一山……”台上扮的是祝英台。
      楚秋霜尾音微颤。
      董梁的梁山伯接:“前面到了凤凰山。”
      祝英台扇子一抬,往前边一指,“凤凰山上百花开……”
      “缺少芍药共牡丹。”
      正等着楚秋霜接呢,楚秋霜却慢了半拍,才唱道:“梁兄你若是爱牡丹,与我一同把家归。我家有枝好牡丹,梁兄你要摘也不难。”
      董梁强笑,“你家牡丹虽然好,可惜是路远迢迢怎来攀?”
      祝英台一抬下巴,也笑,“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梁山伯一转身,展开扇子,笑,“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班主鄙夷,喝道:“唱得不好。”
      董、楚二人齐齐停了,看朝班主。
      班主这才慢悠悠接道:“难怪呀,听戏的人那么少……嗳?怎的停了?接着唱!”
      于是二人接着转悠。
      班主是老了,可还没糊涂呢。他哪儿不知道,没人来听戏不是这二人唱得不好,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呢。
      老头子知道,董梁楚秋霜也知道,可他们都还不甘心——天无绝人之路嘛,闯闯,总是有将来的。
      即便这想法不过一厢情愿罢了。
      董梁同楚秋霜这厢慢慢儿唱着,班主却再没了声气。董梁的声音愈发弱了下来,楚秋霜亦如是。
      最后一个音颤颤巍巍地断了。
      楚秋霜上前,伸手在班主鼻下一探。
      董梁屏着呼吸,不敢出一言。
      如此,许久。
      楚秋霜肩膀一垮,眼睛半垂着,往后退了两步,没看董梁,也没看旁边一直不知所措的小师弟,道:“将他好生安葬吧,也是成全他了。”说完便走了,也没回下头,再看那老头儿一眼,端得好生无情。
      董梁上前,两条腿仿佛是要有千斤之重。他手一拂,将老班主的眼睛抹上了。
      ——瞑目罢。
      楚秋霜方跨出门来,被冷风迎面一扑,一口凉气呛住了,便再没能往前一步。
      一眼又瞥见院子里那棵树,方才楚秋霜谁也没看,就是在看这棵树了。这棵树扎根在这儿许多年,怕是比大部分的人待得都久,难怪班主总看它。
      楚秋霜想笑,却偏有笑不出来。
      ——哈,从此,他这“当家花旦”的名头,可就做得实了。
      抬头,头顶上的房檐遮住了大半边的天,显得格外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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