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大坑Ⅳ》元灵宇

5、故人

　　踏过杨柳岸，踏过晓风残月，停住脚步，立在青弋江与大江的交汇处，青弋江为大江分支，并不是很宽，蜿蜿蜒蜒地向城内蔓延过去。

　　有暖风吹起，有柳絮飘舞。

　　天音原本打算临水找个地方坐下休息，这般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终不是办法，他做事一向力求完美，此时自己这样毫无方向前行，他是绝不能够容忍的。放眼四周，渔家是有，只是看上去相当邋遢，他素来整洁，现下没地方休息，索性站在河岸。

　　漫天飞舞的飘絮就像雪花一般，大而白，稀落飘忽。

　　天音轻捻扇面，漫散满面，忽而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喝道：“出来！”

　　一个少年踌躇着从林中走出，天音回头看见来人，竟然是宋离原先的得意手下，他对快活城里的事一向是细心对待，略一回想，便想起了这少年的名字，不由皱眉：“陈周？你跟我这一路，到底想干什么？”他略一思索，脸色一沉，问道：“可是主上出了什么事？”

　　陈周单膝跪地，抱拳抬至额前，道：“禀色使，属下是奉主上之命来请色使大人回快活城共商大事！”

　　天音眸色一凝，有些紧张，抬脚便要赶回快活城，转念一想，不由顿住脚步，摇着扇笑道：“主上如有急事，应当是让你直接带来了命令罢。”

　　陈周一愣，忙道：“主上说了，那贺兰山天书之事，让色使大人多加注意，具体事宜须回到快活城从长计议。”

　　天音笑了一声，陈周不明所以，忍不住抬起头，正见天音含笑看着他，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心中不由一慌，正想对策，却见天音挥了挥袖子，道：“如此，我们走罢。”

　　陈周暗自松了口气，他站起身，一伸手，道：“色使大人随我来。”

　　天音什么都不问，就这样跟着他走，让陈周有些奇怪，不过他是宋离手下，几乎不与这位色使接触，所以当下也摸不准天音这个做法是不是正常举动，只能一路提着心在前方引路。两人来到大江边，陈周指着一艘不大的游船，道：“色使大人请。”

　　天音垂下眼眸，抿嘴笑了笑，轻提衣衫，缓步踏着木板走上船，陈周在岸上看着他上岸，抽掉木板，缓步退后。

　　天音立在船头看着，也还是笑，传音道：“明知我没有木板一样可以下船，你还将木板抽走，莫非是……”

　　天音一眯眼，看陈周低头退后，天音扯起嘴角，冷冷一笑，不过就冲陈周这一份警示，他可以饶了他一命。

　　船锚被拉起，他利落转身，迤逦走进船舱，果不其然，那里已经有一个人再等着自己了。

　　从陈周说快活王要他回去商量大事时，天音便知道这是个陷阱，只有不了解快活王的人才不会知道，快活王从来都只是将事情交给他，让他自行去做，实在不能够善了的时候，快活王才会亲自出山处理，万没有喊他回去商量的道理。

　　那么找他的人到底是谁？他知道自己多年帮快活王办事，确实得罪了很多人，结了很多仇家，他倒不担心是仇家寻上门了，只是这人能够支使宋离手下，万一威胁到隐世养老的快活王，他是绝对不允许的，所以无论前路如何，如论有何危险，他都必然要走这一趟。

　　掀开门帘，船舱内静坐等候的人抬起了眼。

　　天音一愣，有些惊讶：“竟然是你！”

　　面前的人一袭黑色衣装，发带也是黑色，面上没什么表情，本来该是一张极尽俊逸的脸庞，但是这张脸上煞气太重，眼中墨色更是深不见底，平白让人想要退避三尺，而天音眼眸是淡淡的琥珀色，一向温柔微笑，身上的衣装更是极尽华丽，此时两人一坐一站，无论衣装还是表情，都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天音放下心来，如果这世上有人是纯粹只找自己报仇，那便只有秦毓镡了。

　　秦毓镡和天音两人之间的事，与快活王没有半分关系，而秦毓镡又不是阴险小人，所以这件事根本威胁不到快活王的安全。

　　天音心下安然，嘴角的笑意也少了一丝牵挂，他款步上前，歪坐在秦毓镡对面的凉席上，端起茶杯浅尝。

　　秦毓镡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手中的剑攥紧，但是他到底忍住了，冷声道：“你可知我这十年去了哪里？”

　　天音扬眉 ，放下了茶杯，用衣袖轻点嘴边，擦去茶渍，这才道：“听说你出海了。”

　　秦毓镡冷冷一哂：“是啊，否则以你的性格，我还能活到今天么？”

　　天音收敛笑意，茶杯攥在手中，他静默地看着，半晌才道：“你错了，如果我想你死，你根本没有机会出海。”

　　秦毓镡露出一抹笑，冷酷至极：“这么说，我该多谢你给我活命的机会了？”

　　天音皱起眉，无奈一笑：“你来找我，应当是功力大成了罢。”

　　“我原本这样以为。”秦毓镡漠然看着天音头上金钗，“但是看见你在望江楼与流华掌柜演的一场好戏，我就知道，我还是杀不了你。”

　　天音额上冒出细细汗珠，他抬手擦了擦，叹道：“毓儿，你为何从来不问原由？”若是他肯问，自己是一定会解释的，但是他不问，不给自己任何机会解释，为何他连机会都不曾给自己？

　　秦毓镡终于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人：“为何要问？我问的话，你会给我一个好解释，而我一定会相信你，原谅你。可是这一次，我绝不能。”

　　天音与秦毓镡同时长身站起，对视一眼，秦毓镡拔剑指向天音心口，天音垂眸看着剑锋，有一刹那的失神，剑欺身袭来，天音下意识地仰面躲过，侧身收扇挡剑。他不是当年的他，秦毓镡一样不是当年的秦毓镡，秦毓镡这次不会手下留情，不会像当年一样一剑刺偏，见血之后黯然泪伤，天音同样不会像当年一样，不动分毫地任他处置。秦毓镡狠戾地对准着天音的要害部位，一招一式无不是杀招。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呢，天音漫漫想道，原来十年过去，自己放他远走，放他去海外，以为仇恨会淡化，以为他终会忘却，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以为他会忘了那一段过往，以为他会在海外成亲生子，过上正常的生活，以为以为，原来所有的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要杀了自己，原来他从来不肯回忆过往，不肯想想自己那么做的原因……

　　秦毓镡一剑刺向心窝，剑锋寒光深深映入天音眼中，天音展开折扇，扇面带偏剑锋，他左手轻弹，宝剑刺向一旁，寸寸碎裂，秦毓镡也被震得步步后退。

　　秦毓镡面如土色，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抬眼时，眼中是漫天怒火，他紧咬嘴唇，怒声道：“山佐天音！！！”

　　天音心中有些微的刺痛，他忍不住皱眉右手捂胸，垂眼看，自嘲一笑，原本以为自己也是放下了，原来两人是一样的，谁都没有放过自己。

　　秦毓镡挥手扔掉断剑，狠声道：“我会去贺兰山，我会拿到天书，我一定会强过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字字狠厉，字字染血，像诅咒一般一字一顿地烙在两人的心上。

　　问情长，怎度量？

　　天音眼看着秦毓镡拂帘踏波离去，掩住嘴角轻咳，一丝血迹溢出嘴角，他不甚在意地抹去，默然地坐在随风漂流的船内，思绪翻飞，终是回到了自己逃了十年的过往。

　　想了很多，很多回不去的时光。

　　天音想起快活王说过，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像个平凡人一样呆在李媚娘身边的日子，无忧无虑，不必担心那么多的事，纵然他没有倾绝天下的快活城神仙居，他难得轻松一人，自由自在，守在那么一个唯一的人身边。那样的日子很短暂，和后来漫长的声色日子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是那么一颗纯白的珍珠，才是万般繁华都挡不住的绮丽。

　　自己也是这般啊，十六岁一次重伤落在山中，被秦毓镡所救，三个月的山间岁月，是他终身难忘的绮丽，可是后来全变了，美的东西总是不能够长久，他们的分裂在所难免，早该想到的，一切都是命理里早写好的。

　　天音扶额皱眉，不愿再回想。方才秦毓镡临走的一句话在脑中盘桓半天，天音苦笑，自己原本决定绝不插手这件事，但是现在秦毓镡要去，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够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