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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四阙歌 ...

  •   过午,乐问带着卫正朝云曲镇西北方向一座山里去了,乐问没说去干嘛,只让卫正跟着。她在前面带路,刚走到半山腰,雪风将她的白发刮到卫正脸上。

      他掬起一把,没一会儿,雪风换了个方向,又把头发都吹走了。

      卫正搓了搓手指,把手袖着,问乐问:“沃儿呢?”

      乐问没回头,艰难朝上走,风从山顶吹下来,此处雪已没膝。

      “你说什么?”好一会儿乐问才站住脚,回头问他。

      卫正也站住脚,被雪风吹得眼角有点泪花,他揉了揉鼻水直流的鼻子,瓮声瓮气:“沃儿呢,我今天都没见到她,她出去了?”

      “死了。”

      卫正静了。瞳孔明显收缩。用了十分钟来稳定情绪恢复正常,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没救她?”

      乐问疏淡地望着他,似乎在用眼神嘲笑他:救她干嘛?

      卫正一时怒火上头:“她是没什么用,但既然能救为什么不救,晋旭不是死了吗?你都能救活,难道还救不了沃儿?沃儿也跟着咱们这一路了,她……她才刚成精。”在卫正看来,刚成精等于人类刚出世,沃儿死了就像是夭折。同乐问、汤圆、沃儿她们一路行来,这是个团队,少一个都不行。

      卫正鼻子嗡嗡直响,脑子也是。

      乐问没理他。

      朝前走了两步,“啪”的一声雪球打在她的后脑勺上,雪花炸开,她脑袋朝前猛一点,身形一顿,仍旧朝前走。

      卫正也觉得自己气晕了头,要是惹毛了乐问,别说内丹拿不到了,他十条小命都不够理赔,于是快步跟上去,一边作揖一边道歉:“我错了,错了成吗,我自己砸!”

      他一把拽住乐问,另一只手抓了一大把雪糊在自己脸上,雪冻住呼吸,那种扑面而来要扎入肺里的严寒让卫正深深抖了抖,简直像要尿出来。

      乐问看了眼他抖得厉害的腿,缓缓道:“不够。”

      卫正鼓足一口气,单膝跪地,将头脸整个扎在雪中,过去了五秒?还是十秒?卫正觉得再不拉他起来,他就要命丧黄泉了,猛然间白光刺得他紧闭双眼,像要瞎了似的。卫正大吼了一声“啊啊啊”。

      随之而来的是群山隆隆的回应。

      乐问登时色变。

      卫正有点懵了,眼前黑暗散去,他大叫着跳起来,紧拽着乐问的手没命狂奔:“雪崩啊啊啊啊!!!”

      二人没命奔逃,根本没朝后看。只要乐问肯御剑,这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她就由得卫正紧拽着,人类的手,温热而柔软。

      足足跑了有三里,卫正才觉得好像听不见雪声了,他回头看了眼,雪山岿然不动,似乎从未发动过攻击。

      卫正有点茫然:“停了吗?”

      乐问的拇指轻轻摩挲卫正的虎口。

      卫正有点尴尬地想松手。

      却被她抓紧了。

      卫正耳根通红:“干嘛?”

      乐问笑了笑:“不干。”

      漫山风雪,他们身后是万仞雪峰,高耸入云,看不见顶。卫正定定望着乐问白而无情的脸,她的唇仿佛浸在月光中微微发白,脸庞就像没有生命的玉石。卫正一只手摸到她面颊冰冷,颤抖着将自己干裂的嘴唇贴过去。

      就在一息之间。

      身后雪如波涛,翻涌而至。

      卫正大叫起来,抓住乐问便朝前狂奔,等他回过神来,回头一看差点吓得没了魂儿,乐问化出拂尘原身,卫正牵着好跑路多了,一阵狂奔之后,终于安全了。

      差不多被雪崩推回了山脚下,乐问再化出人形,二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之前的事。卫正追着乐问重新上山,走出二十来米,把小拇指伸出去勾住乐问的小拇指,乐问没有挣脱。

      小拇指和小拇指勾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

      卫正低着头说:“沃儿怎么死的?”

      “被雪妖利用,她承受不住雪妖的妖力。”

      “那……她的内丹呢?”

      “没有内丹,她算是从梦中化出的妖灵,妖力太弱,尚未修成内丹。”略去是自己的帮忙才能让沃儿维持人形没说,乐问转过脸看一眼卫正。

      卫正有点难过,手也晃不动了,半晌才沮丧道:“想埋骨都没有可埋的,人死后还有魂,妖死后什么都没了,比人可怜太多。”

      “不一定。她从梦中而来,消于此处,兴许会生于彼处。”

      卫正惊喜道:“真的?”

      乐问认真点头:“她只是化归于自然之中,将来必定还会自自然中而来。”

      卫正心情轻松多了。

      “我们上山是要干嘛?”

      “取雪妖内丹时,我探得了他的一点点记忆,这座山里藏着他的秘密。反正还要待三天,所以进山看看。”乐问似有心事,目光遥望山中。

      又走了近一个时辰,他们终于发现了个山洞,乐问将卫正拦在身后,冲他提醒道:“小心,别乱叫了,否则我们可能要被埋在这里。”

      “有你在,怕什么?”卫正随口道。

      也全神贯注看那个雪洞,雪洞外头是厚厚积雪,此处已人迹罕至,洞口的雪堆得遮住不仔细很难发现这里有个洞。卫正拿穿云剑将堆得发硬的雪块凿开,一点点敲出雪渣,乐问先进去。

      卫正紧跟着也跨上雪堆,跳进洞内。

      刹那间卫正几乎睁不开眼。

      洞内琼花玉树,一应室内之物都有,桌椅妆镜屏风花瓶,还有床。只不过所有物事都是雪造的,洞顶垂吊下来晶莹剔透的冰锥,锥上竟有雕花,连屏风上也有花鸟鱼虫的雕刻,比之人间手艺精湛的木雕毫不逊色。

      最吸引人的,还是冰里封着的那个女人。

      脸庞恍如一轮华月,淡蓝色长发拖曳股间,大而圆的杏眼痴痴望着她的爱人。不,望着卫正假想中的爱人。

      冰层流光溢彩,将她温柔地封冻其中,她脸上却一点死气都没有,栩栩如生,仿佛只要给她一个吻,就能将她从沉睡中唤醒,平地起舞。

      “这是什么……”卫正满心震撼。

      乐问袖手站在她跟前,低声道:“雪女。”

      卫正张着嘴,喉头发干,半晌才道:“这个洞是青衣人住的地方?”

      乐问“嗯”了声,手伸出去,似乎想碰碰女子的脸,又停住手,深吸一口气,才道:“雪妖本是山中雪神,这个雪女,秉承了雪女的本性,成年之后,看上了凡间的男子,却抗拒本性。”

      “什么本性?”卫正奇道。

      “妖大多有其本性,比如有的妖嗜血,以凡人血肉为食,有的妖以灵魂为食物,有的妖素食,全然无害。雪女的本性便是食用心爱之人的灵魂,并将爱人的肉身冰封,供自己观赏。”乐问仿佛在背一段书。

      卫正四下看了圈:“她的爱人不在啊,既然是雪女,为什么还会被雪封冻?”

      “她爱的凡人已死了很久,她没有食用那男人的魂魄,一年比一年冷,冷到极致,便成了这样,被自己制造出的冰雪封冻了起来。”

      卫正觉得匪夷所思,但看乐问一脸认真,不像在逗他。搓了搓冷得冻僵的胳膊,语调哆嗦地说:“那为什么记忆会在雪妖身上,他也是雪女?”

      “不是。他是雪神。对这雪女产生了刹那的怜悯,大概觉得雪女是因为天道的不合理而遭受厄难。”

      卫正坐在梳妆台前的冰凳上,冷得屁股发木,又站起来搓了搓屁股,梳妆台上放着些小东西,妆奁,梳子,女人的胭脂盒子,胭脂盒子一碰就裂成两半,中间掏空了的,只是没有胭脂。

      卫正眼前仿佛看到那个漂亮到极致的男人在这连外头雪风都听不太清的洞中,与那被封冻的雪女在一起,于无声中,一点点打造出这山洞来。

      无声而难耐的寂寞,重复了一年又一年。

      下山路上,乐问显得很疲惫,不住拿捏鼻梁。卫正往她面前一趴,大度地拍拍自己的背:“上来,我背你。”

      乐问道:“我现出原身。”

      “不用,快上来,就你那点分量。”卫正嗤之以鼻。

      背上有个人,卫正心里想。这种想法让他心头生出奇怪的力量,一步一个脚印地顶着风雪前行。

      不片刻,卫正觉得颈窝里有点痒,自己又够不着,他想起担心失眠的时候也总这样,因为担心注意力过于集中在身体的某个部位,那处就很容易会发痒。

      他额上冒出汗。

      “乐问。”

      “嗯?”乐问偏头的动作让卫正有所察觉。

      “帮我挠挠,颈窝里,好像有虫子进去了。”

      乐问:“这么冷还有虫子?”

      “有啊,虫师里就有很多下雪天出现的虫子,虫师你知道吗,就是专门对付各种虫子的人,有点像道士,虫子则有点像妖。”

      乐问的手在颈窝里摸索,她手指微凉,卫正舒服地咧开了嘴,没一会儿,听见乐问问:“行了吗?”

      “好了好了,不用挠了。这里好冷。”卫正出生在南方,长大在南方,一年到头都难见一次大雪,在云曲镇这几天,看过的雪比在现代看过的加起来都多。

      一股暖流自背心传入。

      卫正立刻会意,知道是乐问在他背上施为,笑了笑,眼内有点艳羡:“法术就是好,怪不得那么多人想成为神仙。”

      “神仙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

      “你在想那个雪神?”卫正听乐问没做声,便知道她一定还在想,安慰道:“你不是说,妖去还自然中,还会从自然中而来吗?他们都没有死。”

      乐问将头脸贴在卫正的肩膀上,卫正心底里窜起一种冲动,仿佛一团火在烧,他抿了抿嘴唇,将乐问背高些,沉声道:“天道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总归来一遭,走一遭,就没有遗憾了。”

      乐问紧闭着眼,趴在卫正的颈窝里,她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那时候的卫正还不是现在的卫正,她像而今这般,陪他走过千山万水,是他手中一道利器,她曾作为他的兵器,解救过许多人或是妖,甚至是鬼。他知道她是难得的法器,却像对待人一般尊重她,渐渐教会了她人的情感,然后他牵着一只妖到她跟前,告诉他他决意要娶她,哪怕以叛出师门为代价。

      “乐问?”半天没有声息,卫正出声试探乐问是否睡着了。

      环着卫正脖子的手紧了紧,她声音带着点鼻音:“嗯?”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小玩意儿之类的?”

      乐问想了想,答:“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喜欢什么……”她喃喃自语,想了想才说:“簪子,从前我有过一柄,月牙形的,挂着玉珠,只是弄丢了。”

      为什么是月牙,她还记得曾经那人说,她就像是月亮中走出来的,眉发全白,恍若仙人。所以送她的簪子也是月牙的,只是那时她还是少年身,也不常戴。

      有次喝酒,卫正失落地问她从不戴是不是不喜欢。

      她不知要怎么答,干脆不答。

      她不是不喜欢,只是将簪子更妥善地收藏起来,那里头有他留在她手里的所有东西,哪怕只是用过的丝帕。

      “收到。”卫正认真的声音将乐问拉回眼前。

      她嗅到男人身上说不清的气味,让她觉得安心,乐问的鼻子在卫正身上拱了拱。

      “别动。”卫正歪了两下。

      乐问一时起了捉弄的心思,将冰冷的两只手都伸入卫正脖子里,卫正“啊啊”大叫着控制不住平衡,落地时候把乐问朝自己怀中一扯,两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自山坡上滚下去,最后卫正的背撞在一棵树上才算完,簌簌声里雪花落了他一脸。

      卫正笑着把脸上雪花抹掉,对上怀里人漆黑深沉的一双眼。卫正收了笑意,专注地注视眼前人,他犹豫着侧头。

      尝试性地探了探乐问的脸色,只见她神色如常,最后闭上眼。

      仿佛有什么魔性在牵引他,卫正低头,将唇碰上乐问的唇。

      她的唇像她的手一样凉,卫正将乐问的手抓在怀中,贴在道袍里暖着,轻轻亲她。

      风雪声漫山遍野。

      他抖颤的睫张开,乐问面色沉静,闭着眼睛无动于衷。

      卫正心底里牵扯着一丝淡淡的怜惜,他碰了碰她的鼻尖,脸颊,人中,忽然间脖子一紧,主动贴上来的嘴唇让卫正心底里的火彻底蔓延开去。

      乐问的耳根子很红,卫正亲了亲她的耳廓,唇离开时,手轻柔地揉散她耳廓上的血红,呼出的白气在二人之间交错,唇分时候卫正定定看了会儿乐问。

      “别说话。”乐问呼吸急促,先于卫正从地上站起,朝他伸出手。

      卫正笑捏着她的手借力站起来,把自己身上的雪和乐问身上的雪花都拍去,再次在她眼前伏低,露出宽阔可靠的背,拍了拍自己左肩示意她上来。

      那一路风雪都在哭号,直至进了云曲镇天色才初霁,卫正背着人,视线摇摇晃晃,云曲镇大街小巷里时不时蹿出个打闹的孩子,一路都是雪和炮声,转糖人的小贩,被风吹动的五颜六色的风车,天边浮云,还有人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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