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野妮

16、第一章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那时候的莫雨，第一次在巨石上看见这八字时，并未真正领悟这八字背后的含义。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他也曾自问：倘若你早些领悟，是否脚下之路会不一样？没有答案。
　　但此时的他站在恶人谷外，心中存有太多疑问：恶人谷是什么地方？恶人谷为何可以屹立不倒？这个在枫华谷出手搭救自己的白衣男人是谁？他为何要救自己？莫雨往前一步，依旧紧盯着那八个字，好像要从中看出些什么，心中翻涌着许多情绪，所以此刻他多希望这个叫做恶人谷的地方，真的能让他“永不受苦”。
　　一踏三生远常伦，
　　嬉笑怒骂绝痴尘。
　　俯览庙堂纷争处，
　　错漏人间几度春。
　　身边的白衣男人吟诵完，缓缓道：“一入此谷，永不受苦。莫雨，你可愿入谷？”
　　最后一句话轻如云烟，问出口时仿佛不需要回答，却偏偏叫人觉得这个回答需谨慎考虑，将所有思绪都放在了回答它上面。
　　莫雨未答，只幽幽看了一眼恶人谷中看不到头的路。
　　这个山谷好像没有太阳一样，那些巨大的岩柱直插云霄，挡住了光，使得恶人谷终日都暗沉沉。只是在谷口就能看出谷中处处暗藏杀机、随时随地可致人死地。这里纵然有山有水，却叫人无端觉得压抑、冷漠、凶恶。
　　大是大非之地？
　　莫雨不愿进去，但白衣男人低沉而缓慢的嗓音却无时无刻在提醒着莫雨——你想要保护在乎的人，就要拥有绝对的力量。
　　许久，莫雨低头自嘲一笑：“毛毛已死，小月不知所踪，天地之大，却哪里还有我莫雨的容身之所？”
　　白衣男人不再说话，往恶人谷中行去。
　　莫雨站在原地问：“此刻你总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罢？”
　　“王遗风。”
　　莫雨终于提步跟上去，“你就是恶人谷的主人。”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王遗风嘴边浮出一丝笑，“你倒聪明。”
　　“王遗风”这三个字，谁没听过？莫说这恶人谷，整个江湖中都无人不惧怕这名字的主人。可偏偏，莫雨未听过。他只是感觉到此人不凡，感觉到此人有可能是这恶人谷的谷主，一切都是感觉。
　　王遗风早猜到莫雨不识自己，不但不生气，反而夸他聪明，也叫人费解。他顿了一下，回头瞥了一眼莫雨，“谷中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人你需留心，若招惹了他们，也绝不好过。”
　　莫雨从未想过要在这里住多久，料想这么大的恶人谷，自己又不爱说话，总不会遇上那些恶人，便未将王遗风的话放在心上。
　　“谷中的孟尝洞你不要随意进入，那里的主人不喜欢有人打扰。”王遗风说罢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莫雨，道，“其余地方都无忌讳，你自行在谷中走走便可。”
　　不等莫雨点头，王遗风便转身往一个盘旋的栈道走去，未再说一句话。
　　待王遗风走远，莫雨环顾四周，偶尔能见到一两个人，却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来这恶人谷中都非善类，而王遗风眼下是要考验莫雨？想到这一节，莫雨一个小小少年却也不怕，遂径直往前走。
　　恶人谷中不算热闹，莫雨走的这条路更是人烟稀少，却没想到刚走了百步，身后跑来一人，气喘吁吁叫住了莫雨，“莫雨！”
　　莫雨愕然回头，恶人谷中竟然有认识自己的人？却见是一个虎背熊腰、留着髯须的壮汉跑来。
　　那人跑近了便嘿嘿一笑，显得十分敦厚，“我叫‘莫杀’，谷主说往后莫杀就是莫雨少爷的侍从了。”
　　侍从？莫雨无所谓这些，点了一下头便问：“莫杀，你在恶人谷多少年了？”
　　莫杀嘿嘿一笑，“杀了人后就逃了进来，大约……七八年了罢。”
　　莫雨见他说杀人之事十分随意，便更加笃定这恶人谷中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往前走去，指了指前面，问：“莫杀，那金碧辉煌的院子是什么地方？”
　　“那是毒皇院。”莫杀跟在莫雨身后答，又补了一句，“是恶人谷的妓院。”
　　莫雨年纪虽小，但对这些事却是见怪不怪，何况男女间的事怎会不知，点了点头，竟莫名其妙问：“我能去吗？”
　　莫杀骇得一跳，上下打量这个小少年，嘟哝道：“哎哟乖乖，少爷不愧是谷主看重的人！”却见莫雨盯着自己，忙笑道：“自然去得！寻欢作乐的地方男人自然能去！况且，王谷主说了，这谷中任何地方只要少爷想去，都去得！”
　　莫雨本意只是想去看看，毕竟从未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院子，但被莫杀一说反倒觉得自己的话有歧义，咳嗽了一声，转了话头问：“王谷主说孟尝洞我不能去，是为何？”
　　莫杀一拍脑门，“对对对！那孟尝洞是十大恶人‘黑鸦’的住处，他不喜人打扰，向来独来独往。莫雨少爷不去也好。”
　　“黑鸦？”
　　莫杀见莫雨带有疑惑，便将恶人谷中的事大致说与了莫雨。
　　原来谷中有十大恶人，想必这十个人应该就是王遗风指的“不好招惹”的人了。毒皇院的主人名叫“米丽古丽”，也是其一。而孟尝洞的“黑鸦”则叫“陶寒亭”，也榜上有名。莫杀一个一个说着十大恶人，“谷主，也就是‘雪魔’王遗风，除谷主外还有‘从不杀人’陈和尚、‘恶丐’沈眠风、‘阎王贴’……”
　　“莫杀！莫杀！”远处传来女子的呼声。
　　莫雨和莫杀一起看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快步跑来，还未跑近就骂起来，“莫杀你真是笨蛋！谷主要你去寻莫雨少爷，你在这里磨磨蹭蹭做什么！”跑近了却才注意到莫杀身边显得弱小的莫雨，虽不认识，但眼珠子一转，“呀！莫雨少爷！”说着像模像样行了一礼。
　　莫杀嘟哝，“我在给少爷讲故事呢。”
　　莫雨问：“王谷主找我吗？”
　　那小姑娘甜甜一笑，眼珠子一个劲儿在莫雨身上转，“没想到少爷是这般好看的模样……少爷，奴婢名叫‘莫空’，往后伺候少爷。”
　　莫雨蹙眉，“王谷主要你们来的？”
　　莫杀和莫空一起点头。
　　莫雨又问，“往后你们都跟着我？”
　　两人再次一起点头。
　　莫雨露出几分不耐烦，道：“劳烦二位带我去见王谷主，我不需要侍从婢女，初到恶人谷只求莫杀给我讲一讲规矩即可。我可以照顾自己。”
　　莫空将眼睛瞪得圆溜溜，“少爷是不喜欢我吗？为何不要我们伺候？”说着便伸手来拉莫雨的手。
　　莫雨竟像受到惊吓一般往后连退两步，避开了莫空的手，冷声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顿了一下，冷声道：“带我去见王谷主。”
　　没想到这个好看的小少爷脾气这样大，莫空心中万般委屈，嘟着小嘴不说话。莫杀毕竟年长，短短时间相处下来已大概清楚莫雨的性子，也知道莫雨不好惹，便道，“莫空只是个女娃娃，不懂事，少爷莫怪。少爷要见谷主，跟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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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雨跟在莫杀、莫空身后沿着那盘旋在山崖边的栈道往上行，走了半个时辰才看见一座高耸的殿宇，仰头便看见牌匾上写着“大悲殿”三字，越发觉得恶人谷深不可测，但心中有求于人，也不敢造次，便推门而入。
　　王遗风正坐在大悲殿正中，他换了一身白衣，头发散开在身后，似在打坐。莫雨朝他走去，身后的莫杀、莫空却站在殿门边，齐齐跪下行礼。
　　莫雨不理会他们，走到王遗风面前，“打扰王谷主休息了。”
　　“知道打扰了却还来，想来是非来不可的急事。说。”
　　莫雨道：“我不需要侍从侍女。”
　　王遗风依旧闭着眼在打坐，听到此话却没有任何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莫杀、莫空伺候的不好？莫采薇，往后你也伺候莫雨。”
　　旁边走出来一个和莫空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低眉顺眼的，垂着头，细声细气道，“是，谷主。”便看向莫雨，盈盈行礼，“少爷好。”
　　不减反增？莫雨的眉头拧在了一起，“王谷主这是何意？”
　　“我要你记住一件事，世间有些事，你越是想推开、越是抵触，只会适得其反。”王遗风睁开眼，见莫雨已经满脸怒气，便微微笑了笑，一拂衣袖，“恶人谷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往后你无趣时自会感谢今日我将他们赐予你。”
　　莫雨轻哼一声，却没有再推脱。
　　王遗风见他很聪明，懂得审视度势，心中越发喜欢，脸上却不露声色道：“往后你有何打算？”
　　莫雨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便将自己的打算说出：“若谷主肯授我武艺、助我报仇，我便在恶人谷住一段日子。若谷主不肯，莫雨这便拜别谷主。”
　　“你亲手屠杀你莫家三十几口人，外面有多少正义之士在找你，你可知晓？你身上的咒印和剧毒只是暂时压制，只要诱发，你便会发狂而死，你可知晓？你小小年纪手上便欠下了几十条人命，离开了这恶人谷，你能去何处？”
　　莫雨万万没想到王遗风这么厉害，竟然对自己的过去一清二楚，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嘴上却反问：“我几时说过要立即离开？不过听王谷主的意思，是要赶我走？”
　　“哈哈哈哈……”王遗风朗声笑罢，看着莫雨道，“拜我为师，我便授你武艺，助你报仇，也教你在这江湖寻一立足之地。”
　　“哟，今日真是好日子，谷主竟然也收徒儿了？”从大悲殿侧门走进来一个红纱蒙面的女子。这女子一身红衣长至脚踝，上面没有任何饰物、印花，只是她光着一双白皙的脚，脚踝上套着铃铛，走起路来伴随着清脆的声响。
　　她走到近处，用一对大眼睛打量着莫雨，“原来这就是今日将恶人谷闹得沸沸腾腾的莫雨呀。”
　　莫雨不说话，竟像是未见到红衣女子一般，看向王遗风，“王谷主，请放我离谷。”
　　红衣女子和王遗风几乎是同时哼了一声，王遗风冷笑，“天下间想拜我为师之人数不胜数，你却推辞，愚蠢之极！”说罢站起身来，“莫雨，你以为这恶人谷由得了你随意来去吗？不拜师，你一样出不了谷！”
　　“我想走，一定能走。”莫雨道。
　　红衣女子冷声道：“我道你有什么本事，竟不将恶人谷放在眼里？”说罢手臂一震，突然射出一条什么东西，转眼就将莫雨的双手缚住。
　　莫雨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待回过神来一看自己的双手，已被一根牛筋似的细长绳子捆住，当即挣扎。却不想越是挣扎，绳子越来越紧，紧勒得莫雨手腕通红。
　　红衣女子娇笑一声，“这样的绳子在毒皇院很常见，这些折磨人、却折磨不死人，反叫人看着心痒的小东西，毒皇院多得是。你可还受用？”
　　毒皇院？她就是“圣女”米丽古丽！
　　“最毒妇人心！”莫雨瞪着米丽古丽从牙缝挤出几个字。
　　米丽古丽掩嘴娇笑，“是啊，我就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女人，今日遇上我，你可倒霉大了！”
　　莫雨冷笑，“哼，是倒大霉了。只是没想到‘圣女’竟不是中原人。”
　　王遗风正好想压一压莫雨的气势，借别人的手也好，却没想到莫雨如此聪明，仅凭米丽古丽的言行就立刻猜出米丽古丽的身份，担心米丽古丽真的对莫雨下杀手，心中自然不舍放过这样的好徒儿，便道：“莫雨，你只需答应做我徒儿，我便请她松开你。”
　　“不拜师！”莫雨扭头。
　　米丽古丽笑得身子后仰，还是一副看戏的姿态，道：“世上竟有人能给王谷主脸色看？当真好笑！”说着便俯下身朝莫雨的脸吹了一口气，“绳子太紧勒坏了你的手可怎么好？不如换别的玩一玩。”
　　话音刚落，莫雨只觉得背上奇痒无比，想去挠，奈何双手被捆住了，后背如同有百只蚂蚁在爬，简直生不如死！
　　“啊——”莫雨倒在地上打滚。
　　莫空看的心疼，上前一步想说话，却被莫杀拦住了，低声道：“不要命了？敢插手十大恶人的事！”
　　米丽古丽笑眯眯看着莫雨打滚受折磨，蹲下身，竟无一丝同情，说道：“世间寻常人只知疼和痛，却不知更折磨人的是痒。你看，这滋味……偏偏勾起你心里的火，却又不许你发出来，哪怕你想发，却也找不到地方。莫雨，后背的奇痒是不是叫你难以忍受？恨不得一死了之？你只需求我，你求我一句，我便给你解药免受折磨。”
　　满头大汗的莫雨死死盯着米丽古丽，“不……不……不求你……”
　　“还挺倔。”
　　米丽古丽前前后后换了四种折磨人的法子折磨莫雨，可莫雨不论承受了什么都没有求饶一句，更是死也不愿做王遗风的徒儿。
　　王遗风实在没想到莫雨一个孩子竟然心志如此坚定，看来皮肉受苦根本动摇不了莫雨，这样的人，不止难得，还很棘手，便走上前说：“圣女，解了他的毒罢。”
　　米丽古丽早已看出王遗风是不会放走莫雨的，除非莫雨死，否则王遗风一定会想法子让他拜师，也不敢真的轻易要了莫雨的命。王遗风一定是想到了别的法子折磨莫雨，不如就此揭过这一节，便当即替莫雨解毒。
　　王遗风示意，莫空和莫采薇立即上前替莫雨擦汗、给他喂水，“少爷慢些，喝些水。”“少爷疼吗？”“少爷这是何必呢……”
　　莫雨始终不说话，脸色已苍白得与死人无异，却就是不肯低头。
　　“很好，你宁死也不愿拜师，我不勉强。劳驾柳公子将今日听到的消息告诉他。由他自己决定去留。”王遗风道。
　　莫雨不明白他在和谁说话，也不知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却听头顶的房梁上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嗯？你确定要告诉这小子？他听了难道不会更加心急如焚地立刻离开恶人谷吗？”
　　王遗风没回答那柳公子。
　　柳公子颇有些无奈道：“罢罢罢，我才懒得管你在打什么算盘。说就说！今日一早我打听到消息，司空仲平进皇宫去了。”
　　莫雨不说话，但却满脸都写满“这人是谁，与我何干”。
　　王遗风自然要替他答疑解惑，说道：“司空仲平出身丐帮，曾是丐帮范阳分舵舵主，如今是浩气盟玉衡坛坛主。生平毫无亮点，值得一提的是，此人虽不及柳公子，却曾经也是江湖上悬赏捉拿的大盗。”
　　柳公子笑着接话，“谷主过奖了。那司空仲平入宫是为了盗玄灵续命珠。”
　　米丽古丽咦了一声，大眼睛中露出几分挪揄的笑意，“谢渊老头要死了么？司空仲平竟冒如此大的险进宫盗宝，不知是救谁的性命呢？”
　　王遗风将视线移到莫雨脸上，缓缓说道：“据我了解，几日前，司空仲平途径枫华谷时巧合救下了一个少年，那少年重伤不死，却命在旦夕。司空仲平不但将他带回了浩气盟，还为了他潜入皇宫盗宝，正是为救那少年一命。有消息还说，浩气盟盟主谢渊今日亲自前往青岩万花谷，求见药圣孙思邈。”说到这里，王遗风已走到莫雨面前，俯下身，慢吞吞问：“莫雨你说……那个大难不死的少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