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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曲终人散 ...

  •   阮添不知道为何突然有这么多人知道她的真实性别,钟会是一个,眼前高高在上的长乐亭主曹莹又是一个,而她芳心暗许的嵇康却一直将她当作男人!不得不说造化真他妈的弄人!

      长乐挥退狱吏,隔着铁栏杆细细打量阮添,良久方优雅地提袖轻捂唇瓣,讥笑一声:“不过清秀之姿,干瘪无肉,难怪女扮男装十多年都无人察觉!”

      少女抱膝坐在墙角,细碎的额发挡住双眸,并不理会长乐的冷嘲热讽。

      自她心高气傲,女扮男装,追随嵇康,入朝为官,便料到或许会有被人揭穿,摊上性命的这一日。是以,她并不感到害怕,只惦记着嵇康是否被顺利救回。

      长乐见她毫无反应也不在意,只自顾说道:“阮姑娘,你可听说过一见钟情?那日在醉仙居,满满一屋子人,我却一眼望见了他,再移不开视线。满身清华,不落泥淖,众人皆醉我独醒,大抵便是他那样的吧!

      “回去的路上我曾想怎样的女子才配站在他的身边呢?钟大人对我说,亭主,你便是那个女子!”

      看到阮添顿时僵住的身子,长乐露出满意的笑容,嘴里却是不停:“钟会果然建议皇叔将我许配给他,以示拉拢。你可知当我得知他并不反对这一赐婚时有多开心吗?喜堂上满眼的红,让我幸福得快要晕眩,这样的男子居然成了我的夫君。

      “然而,就在大婚的当晚,他并没有掀开我的盖头,也没有与我喝合卺酒,甚至没有出现在我们的新房!而是坐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弹奏着我从未听过的曲子,下人们告诉我它叫作《广陵止息》!”

      阮添猛地抬头,眼中的错愕让女子大笑出声,不复方才的端庄高贵,反似恶作剧得逞后幸灾乐祸的孩童。

      “从那时开始我便知道这个清朗不羁的男人心底住着一个人,却不知那人究竟是谁,直到新婚后的第十日我再也无法忍受他对我的敬而远之,让小厮在他素日饮的酒里下了合欢散,欢愉之际,我终于从他嘴里听到了一个名字,阿添!”

      长乐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阮添攀上高空,又狠狠地摔下来。

      “呵,在他的心中,我堂堂大魏长乐亭主居然输给了一个男人!你知道吗?他一直以为自己爱上了一名男子,这段有悖常伦的思慕让他痛苦不已,究其根源,竟是怕你受到困扰而罹遭世人的唾骂!

      “如果不是因为合欢散的药效令他神智混沌,谁又能知晓素来放浪形骸的嵇中散内心承受着这样的煎熬!”

      阮添只觉自己整个脑袋木木的,无法思考,无法运转,只被动机械地接受着长乐话中的信息。

      “我以为只要有了肌肤之亲,假以时日他定会回心转意,孰料,自那次以后,他连身也不让我近,日日宿在书房,我长乐成了整个嵇府的大笑话!阮添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你吗?

      “但是现在我不恨了,因为你居然是个女人!哈哈,真正的笑话不是我,而是他嵇康!”

      长乐的笑声渐渐变得凄厉,姣好的面容也因愤恨变得扭曲,阮添只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心底却燃起温暖的火苗。真好,原来她不是单相思。

      “有时候想想你真的很幸运,哪怕同身为男子,他也一样不能自已地爱上你。还有钟会,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只因你一次次的拒绝让他在醉仙居喝得酩酊大醉,如果不是偶然遇上我,只怕就要醉死在酒坛子里,却也让我得知了一个有趣的秘密。”

      阮添自然知道她口中的秘密便是她女儿身的事实,只万没有想到给她引来杀身之祸的竟是钟会酒后的一句真言!

      她冷冷地望着几近癫狂的长乐,后者倏地止住大笑:“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对嵇康的爱意不会比他对你的少半分,只是今后世上不会再有嵇康,也不会再有阮添,你们便去阴曹地府做一对同命鸳鸯罢!”

      “你既爱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死?”看着长乐癫狂的模样,阮添有种感觉,长乐是爱嵇康的。

      “皇叔心肠软,顾及到我新婚,便想法外开恩饶他一命。你知道吗?是我请皇叔赐他死罪!吕安挝母的事也是我告诉钟会的。我那么爱他,自然对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十分上心。

      “那吕安哪里是什么不孝之人,原是被他兄长诬告,吕巽见弟媳徐氏貌美,乘他不在,用酒把徐氏灌醉,将其奸污,事发后又怕吕安诉之于官,遂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说吕安不孝顺,竟然敢挝母亲之面,连带嵇康也受到牵连。阮添,我爱他,但是他不爱我!那么我宁可他去死。”

      有一种人得不到宁可毁去,有一种人得不到却愿成全。长乐是前者的代表,阮添是后者的典型,一个因为爱而杀戮,一个因为爱而救赎。

      长乐走后,白无忆看着画面中安静坐在地上的月白少女有一种奇异的感同身受。

      即便不去细细体会,也能感受到她放松愉悦释然的心境,嘴角勾起的浅笑干净而炫目,那是一种得知所爱之人与自己心意相通后的感动,仿佛所有可怕的东西都不能破坏这种温暖美好的感觉,包括死亡。

      带着她体温的乌金梅花匕古拙羸重,犹如他对她深沉内敛的情愫,在匕首刺进胸膛的一刹那,白无忆想起东市邢台上蓝衣男子的泠泠琴声,止息止息,断尔忧思,只为她一人。

      阿添,你可还会记得抚琴的嵇叔夜?忽然觉得长乐有一句话说对了,阮添是幸运的。

      白无忆看着绿玉斗中散发着淡淡荧光的光酒,有些怔忪,紫鸢的光酒让她看到了一个没头没尾的片段,白衣少女跳下高台的决绝时常如影子一般浮现在她脑海中,她有种直觉,千年前的回忆恐怕不会比紫鸢阮添的经历更美妙。

      然而,很多真相要么全然被历史的灰烬尘封,永不提及,但凡露出一线蛛丝马迹,反而更加容易诱人深入,一探究竟。身为千年女鬼的白无忆显然也落入了这个怪圈,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黑暗中白无忆听到有人在轻唤:“采薇,采薇!”

      她皱了皱眉,不知那人叫的是谁,只觉得聒噪,甩了甩脑袋接着浅眠。那人仿佛走近了几步,暖暖的气息在她耳畔萦绕,又轻轻笑起来:“你这个丫头,如何又这般睡在山顶?难不成是想让我再砸你一次?”

      白无忆不知道一般人睡觉被吵醒是个什么心情,只晓得千年未眠的女鬼会将积攒已久的怨气,怒气,起床气一并发作出来,惺忪的睡眼眯开一条缝,右手极自然地将红殇向身边的声源挥舞过去,却在下一秒惊愕地睡意全无。

      白无忆曾经在坊间流传的话本子上看到过一个异闻,讲得是一名厌恶世俗的男子某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吓坏了妻子儿女,最后被隔壁老王当成怪物砍死的故事。

      现如今这一荒诞不经的遭遇发生在了白衣少女的身上。

      幸而上天有好生之德,看白无忆长得白白净净一姑娘,没忍心将她变成丑陋笨拙的硬壳类动物,但是谁来告诉她这随风摇曳的花枝是怎么回事?这长在土里的粗壮树干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好整以暇蹲在她枝桠上看不清面目的红衣男子又是怎么回事?

      没错儿,白无忆现在是一棵树,从满枝粉嫩嫩的娇花和十人怀抱的树围可以看出应该是一棵三界罕见的万年老桃树。

      震惊过后,桃树无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了,她喝了阮添的光酒,那么这一切其实都是她的回忆,难不成她的前世原来是一棵桃树?

      这一预计让白无忆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比沮丧,执着于前尘往事的女鬼就如十五六岁怀春的少女,一样地对自己在意之事有过遐想,只是前者猜想的是离奇曲折的身世,后者意/淫的是模样俊俏的少年郎。

      在狐狸云夙的假设里,白无忆的前世有可能是与敌国皇子相爱相杀的亡国公主,也可能是貌美倾城,与武林名门子弟虐恋情深的孤傲女侠,甚至可能是征战沙场,与威猛上司爱恨纠缠的巾帼女将。

      白无忆记得当时并未将那个不着调少年的胡乱猜测放在心上,在她的潜意识里自己能在酆都冰冷刺骨的寒潭底蛰伏八百年,定然不会是个普通的女鬼,自然前世也不可能是个普通人,事实证明,她确实不是普通人,甚至连人都不是!

      一时间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的白无忆忽然想起那名蹲在自己枝桠上的红衣男子,扭头望去,空荡荡一片,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不由得有些失望。

      这人是第二次出现在她的回忆中,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她直觉与前次回忆中的那个红色背影是同一人,他到底是谁?

      白无忆感觉眼中一片迷蒙,突如其来凛冽的风声让她从苦思冥想中瞬间清醒,只见一个硕大无比的火球划过天际,直直地朝她扑面而来!

      如果白无忆此刻处于人身的状态,那么惊惧之余必会圆润润地团成一团,能滚多远滚多远,只因那火球来势凶猛,散发着灼灼的炙热,所经之地仿佛连空气也燃烧起来。

      然而身为一株桃树,口不能言,手不能提,腿不能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球与自己亲密接触,她感觉自己脸上的汗毛都被燎了,一阵麻痒。

      接着这种麻痒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从脸颊移到鼻尖,渐渐有往下的趋势,将白无忆激出一身鸡皮疙瘩,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少年凑得极近,精致到妖孽的俊脸,随即便是清脆的一声“啪——”

      “无忆,你干嘛?”白皙的左脸上粉嫩嫩一座五指山,云夙犹如受气小媳妇般捂着脸颊,一泡泪水包在眼眶里委屈道。

      白无忆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牢狱的地上,身下垫着云骚包皱巴巴的红衣,不远处是早已死去的阮添。

      云夙收到她的冷眼越发可怜:“人家只是看你一直不醒过来,怕你出事儿……”

      “那你方才是在作甚?”

      “我看你没气儿了,想给你渡口气……”

      “……”她白无忆没气儿一千年了,现在才想到给她渡气是不是晚了些!

      不知是否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阮添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犯下欺君大罪,自尽牢里的消息除了几个亲近之人得知,并未被大肆宣扬。

      少帝一日之内失去两名朝臣,心情着实不好,幸而有素来倚重的钟会在旁劝慰,开解不少。

      原本阮籍身为阮添二哥,按律理当连坐,最后念在其为官多年忠实勤恳的份上,又在悬丝尚书山涛和钟会的力保之下,准了其辞官归田的请求。

      公元二百六十三年大将军司马昭彻底架空曹魏王室,立少帝之孙十四岁的曹奂为元帝,同时任命权臣钟会为镇西将军,假节钺,并且掌管关中的所有军事。

      同年八月,钟会受司马昭之命,与征西将军邓艾和太山太守诸葛绪等人以十八万兵力,分东中西三路攻打蜀地。前者率主力十余万人,再分三路分别从斜谷,骆谷,子午谷进军汉中,不久攻陷阳平关。

      十一月蜀亡。

      蜀既亡,钟会起谋反之心,假传太后遗诏,起兵驻扎洛阳城郊三十里处,试图灭掉司马昭,自立为王,然司马昭早有防备,派秦州刺史胡烈用反间计使钟军混乱。

      公元二百六十四年一月钟会死在乱军中。

      当勾魂的小鬼带着钟会的魂魄走过奈何桥时,白无忆二人正缠着阎王要最后一朵桃线索。

      “真没想到钟会居然会谋反。”

      钟会的结局让白无忆委实吃惊不小,那个瘦削又偶尔腼腆却同样爱着阮添的少年,竟有这样大的野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人就都会有欲望,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对钟会而言,相比于帝王的高座,曹魏王室和司马昭的命或许更有吸引力一些,毕竟他也爱了阮添十几年,不是么?”

      云夙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看不透他说这番话时的心情。

      “想不到他三人中,嵇康居然是最长命的。”少女转着手中的纸伞,喃喃道。

      那日她与云夙返回白府,并未再见到嵇康和阮郁,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出,男子走的十分匆忙。白无忆希望他能谨慎些,不要落到官府的手里,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阮添的一片心意?

      云夙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摸着鼻梁笑道:“有新来的鬼魂说在兖州滋阳山里见过一名身穿蓝衣,气度高华的年轻男子,带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孩童,如果不是那男子满头白发,他定要将其当做下凡的谪仙。”

      兖州是阮添的故乡,嵇康得知她的死讯后一夜白头,带着阮郁隐居于此,他曾以为自己爱上了一名男子,从而娶了别的女人,折磨自己折磨对方,终究错过,生死两隔,可惜可叹。

      白无忆看着幽幽泛着微光的红殇,有些怔忡:“云夙,你说,如果阮添从一开始就表明自己女子的身份,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少年闲闲地将手笼在红衣大袖中,语气里有着少见的认真:“无忆,世间最不真实的就是如果,即便如你我这般跳出三界之外,也无法逆转时空,去修正过去犯下的错误。

      “在我看来,假若嵇康和阮添真如紫鸢一般爱的义无反顾,又何须在意二人的性别,在意他人的眼光呢?”

      “云夙,想不到你的觉悟竟如此之高,那我可以放心了。”白衣少女闻言,重重松了口气。

      “白无忆,你什么意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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