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月》晴雪之苍

4、寡妇

　　1925年的中西女塾，轿车的轰鸣打断了台下的掌声。在台上唱完一段《游园》的女学生被喊进了教务处。
　　坐在几前的女学生微微睁大了细长的凤眼，歪着脑袋无声地询问着教务长，自己犯了什么错？教务长笑得很和蔼，那么看来是没有了。女学生安下心来，才听到一双皮鞋有力地跺在地板上，把自己跺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她不好意思地回头起身，手指还绞着两条麻花辫。对面一身戎装、站得笔直的青年伸出了右手，而她除了把手从头发上拿下来竟然一时不知道放到哪里好。青年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手移到帽边向她敬了个礼，又对教务室点了点头示意她留下两人的空间。
　　“月玫小姐，鄙人徐诚，供职于国民革命军七军八旅。”他脱下帽子，再一次伸出了右手，这一次月玫也大方地将手递了出去。“家慈很快就会到府上提亲。但是我尊敬你是一位现代女性，我也崇尚婚姻自由，因此我愿意先见你一面，听取你的意见。”他的言辞和他的人一样干脆、强硬而又体贴，掀起一阵风暴，把筱月玫的心卷进了风眼。
　　他们的结合很平稳。世家出身的年轻军官和大实业家的千金，“门当户对”且“郎才女貌”造就的“你情我愿”不算惊喜也没有痛苦。彼时的筱月玫就和她现在一样，在丈夫拥抱着她离开时，也没有太多表情。她镇日坐在家里等信，安分得没有一点新婚妻子的样子，让婆婆安心又担心。婆婆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儿媳的身在家中，心却是飞在外的。她在房里躺着，把戏文在脑中过了无数遍，想着自己和丈夫的无限可能。他们可以在梦中不期相遇，他们可以在夜半无人的花前月下盟誓相守……
　　烽火乱世把她的丈夫带到千里迢迢之外的湖南，终于带到了没有她的世界。一年不到，筱月玫就从活泼泼的女学生做了十七岁的小寡妇。她相信徐诚也不会希望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于是大清早站在婆婆房前，踌躇了良久说自己想再回学校读书。
　　婆婆不说话，用哭得半瞎的眼睛望着她，把只比她小十岁的小儿子搂在怀里。她知道没有可能了，把收在柜子里的英语、算术书本拿出来，放在床上本该是丈夫躺着的位置上。她渐渐从伤心变得有点恨意了，并不是恨自己的丈夫（相反地，她觉得自己是爱着他的），而是恨这场把她嫁给了一对公婆的婚姻，把她和丈夫的感情就这么消磨完了，留下的只有对其他可能的期待。
　　佣人是大户人家和小老百姓的报信鸟，把一点儿消息偷出来撒在窄窄的里弄中变成漫天飞舞的流言，于是要和书本困觉的少奶奶很快就成了奇谈。一天她坐在园子里看书，婆婆领着小儿子来到院中看花，经过她身边时，状似搭讪地一啐：“真有劲，心还野在外面，倒能静下来读书？”她偏头笑笑，带着女学生有教养的冷淡柔柔说道，“就是想翻翻书了，无有别的意思。”
　　婆媳间的较量是从月玫家的姨太太登门时开始的。月玫委婉地写信回去告诉了姨娘离婚的意思，没有等到回信却等到了坐着黄包车来到夫家的姨娘。
　　“姨娘在里面伐？”筱月玫下了楼，看见客厅的门半掩着。“在，不过伊拉在谈事体，少奶奶不要进去了。”忠伯指指门内示意她回去。
　　“我晓得了，侬先忙去吧。”她点点头，等忠伯走开了就移到了门边。谈话已经结束了，姨娘的脸色很不好，甚至是赔着小心的。下午姨娘把她喊出去吃茶时，她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父亲卷入财阀碾轧，早期账上做的假都被人揭开，人也被抓了进去。现下她四处走动，连车子都抵出去，只能依靠亲家了。
　　筱月玫明白了姨娘的意思。她被姨娘卖给了徐家做门面，就因为在徐家太太的眼里，女子还是要从一而终的。而只要她做一天门面，徐家与筱家就还是亲家，就还得为彼此出力。
　　“侬懂点事体，姨娘为了侬阿爹，什么金银首饰都卖了，车子也不坐了。侬倒好！在这里好吃好穿还要吵着离婚，是不要你爸爸了对伐？”憔悴的姨娘红着眼圈，用力地握起月玫的手，把她未来的命运也握在了掌中。
　　于是从这天起，“阿爹怎样了”成了筱月玫最关心的事情。她努力做好一个寡妇，把以前轻视的《列女传》从婆婆房里搬了回去，不出意外地看见婆婆无神的眼中蹦出几点光亮。
　　筱月玫努力了好一阵，总想再变得像个贞洁烈女一点，直到那个夜晚，她因为睡不着而准备悄悄起到院中闲晃，经过公婆门口却听到其中有争吵。
　　“妇人之见！你看看现在的局势，蒋虞两家的人是我们能得罪的么？”
　　“侬不也是看重筱家财力才让两家联姻的么？我早说不愿意，一看月玫就是个克夫相！现在儿子没了还出这种事体……”
　　“局势不同了，当初他筱家跟的是孙家*，我们跟的是蒋，我是想在两面都有个靠山才让他们结婚的。现在她家失了势还有什么好帮的！”（*孙指孙传芳五省联军，蒋为国民党蒋系，虞为蒋一派的大财阀）
　　“那月玫她肯待在我们家伐？相公一死媳妇就跑了，人家不定怎么说我们家！侬这老面孔伐还要伐？！”
　　“跑了好！省得人家说我们做亲家的无情！你要弄清楚，除了给她姨娘点钱，其他我们是不可能帮的！”
　　筱月玫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一直没有消息了。没有开灯的厅堂里一片漆黑的夜色将她笼罩其中，她却像看到了最令人作呕的东西，一阵目眩差点从楼梯上栽下去。
　　第二天她把姨娘约出来讲了自己听到的一切。当她再一次提出离婚时，姨娘却沉默了。她让月玫回去等她的消息和决定。但月玫只等到了坐着轿车，穿得珠光宝气，拎着行李来和她告别的姨娘。
　　“现在她家失了势还有什么好帮的！”公公的话又一次砸在月玫耳边，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被抛弃了。
　　于是她果断地当着姨娘和一众佣人的面跪在婆婆膝下盟下了誓言——她不走了，她要为徐诚守一辈子寡！她要叫婆婆再也不好把她赶出门，让一个贞洁烈女成为弃妇。